謝翊神情意興索然:“都是些酒囊飯袋,這還是為了打聽那皇商的根腳,想來盛長洲不好說明白了,隻能應酬一二。罷了,料謝翡也不敢冒認功勞。”他拿了那匣子過來,打開,拈出那枚用蠟裹著的朱紅色藥丸在燈下注目著。
蘇槐在一旁笑道:“皇上,可要送去給御醫核驗一下藥性?”
謝翊冷笑了聲:“不必,不用他們,朕大概還能多活幾年。”他將丸子遞給蘇槐:“縫進香囊,朕以後隨身帶著。”
蘇槐笑道:“陛下當真是相信許小公爺。”
謝翊道:“既是海商,上了船就在海上航行數月甚至數年,自然是有救急救命的藥方子,便連那大夫,也是治法生猛的野路子大夫,號脈準確,開方大膽,和御醫那些穩打穩扎,隻求無過的心態不一樣,如此反能治病救人。”
方子興道:“陛下,您看這帖子……”
謝翊想了下道:“你和沈夢楨不是世交嗎?你把帖子給他,讓他去。”
方子興偷眼看謝翊:“陛下不是厭惡沈夢楨佻達不羈,放浪形骸嗎?”
謝翊道:“人雖討厭,但才華是盡有的。你給他傳話,說朕準備給他找個徒弟,他明日去宴上看看,回來告訴朕想收誰為徒弟。”
方子興:“皇上是想讓他教許世子?”
謝翊淡道:“先看看吧,許莼這人,明明天生美質,不知為何在學問上一塌糊塗。一般的博士講習,尋常教法,恐也教不了他。且看看他們有沒有師徒緣分了。”
第26章 觀鶴
沈夢楨正在家裡聽人唱曲兒, 看到方子興上門是意外的:“怎麼今日忽然有空來?老太爺病可好些了?我明兒再去探望探望。”
方子興拿了帖子給他:“自是有好事,這是明日靖國公世子舉辦的觀鶴宴,我有事不能去, 應了許小公爺, 薦一位朋友過去。”
沈夢楨接了帖子打開看了眼:“靖國公世子的觀鶴宴?你什麼時候和這些紈绔子玩一起去了?我記得他年歲還小得很吧?又未在朝中當差, 請的人估計都是少年紈绔,雖然也是吃喝玩樂, 玩不到一起的,而且聞說他學問一塌糊塗,這什麼賞鶴, 必定也隻是個焚琴煮鶴的宴會, 沒什麼意思。”
方子興道:“我明日要當值, 許小公爺邀了我, 盛情難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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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禎將帖子一擲:“我好歹也是四品主事,你讓我去參加這小紈绔的宴會?我想起來了,前陣子十萬銀子買诰命的傻狍子就是他吧, 都當成笑話了。隻有工部那邊白收了十萬兩,笑得嘴巴都裂開了,咱們禮部卻成了個笑話, 人人都問我們,诰命從我們這裡出去的, 怎的錢是工部收了?甚至還有人拿了銀子來私下打聽,問還能買不!絕了!”
方子興輕輕咳嗽了聲, 撿起那帖子, 道:“明日許小公爺請的順親王世子, 因是沒有合適的陪客, 這才請到我頭上。”
沈夢楨冷笑了聲:“什麼?他腦子有問題嗎?讓你去陪客?那位謝翡小王爺啊, 聽說人才清標,雅好文藝,敬禮賢士,但若是折節和許小公爺結交,隻怕是衝著錢去的。”
方子興:“……”
他輕輕又咳嗽了聲,這才正色道:“皇上口諭,請沈夢楨去赴宴,朕有一良材要他教導,讓他明日自挑個學生。”
沈夢楨一怔,站了起來垂手道:“臣沈夢楨凜遵口諭。”
方子興這才又將帖子遞給他:“這是皇上意思,老實去吧,別又忤了皇上的意思……你這風流狂生,什麼時候能改改呢?天子門生翰林才,好端端從翰林院被貶到禮部做個小主事,還不悔改麼。”
沈夢楨臉色難看:“皇上難道想叫我教導謝翡小王爺?”
方子興語重心長:“好好抓住這次機會吧。至少皇上還看重你才學。”
沈夢楨:“……”他忽然拉住方子興手:“子興兄,你我世交一場,皇上這究竟是何原因?就我這樣聲名狼藉的,能教導宗室子?那不都是太學的博士們好好教導著嗎?”
他忽然反應過來:“難道皇上是想捧殺?讓我帶壞那小王爺?我說,教壞小王爺,順親王得先把我給砍了吧!”
方子興哭笑不得:“你就放心去吧,別想太多,皇上光明正大,你遲早要壞在你這嘴上。明兒先去吧。”他又安撫了沈夢楨幾句,到底滴水不漏,什麼都沒說。
沈夢楨很是無奈,拿了帖子反復看了看,第二日果然隨便讓管家安排了一套青田石章作為禮物,直接去了城郊鹿角山白溪別業。鹿角山兩處山峰彎彎而起,玲瓏峻偉,形似鹿角,因此得名,山道上遠遠能看到數道水從峰下落為水瀑,注入深潭,頗為壯觀。
沈夢楨一路行向山間,隻見亂石叢中,山澗流落,泉石清峭,草花叢生滿谷,沿路遍種桂樹、桃樹、梅樹、玉蘭等,春樹新綠,桃花初綻,點點粉色,春意盎然。他原本心情暴躁煩悶,此刻耳朵聽到鶯啼陣陣,溪水潺潺,心情不由微微放寬了些,心道橫豎是皇帝差遣,人生得意須盡歡,無非就是宴遊唱和,聽戲作樂罷了,煩惱什麼!大不了不過是辭官罷了!
如此放寬心懷,倒是自己騎著馬一人入了白溪別業門前,看到早有精幹管家迎了出來,一邊指揮小廝牽馬,笑容可掬:“客人敢問高姓大名?小的好通稟主人家前來迎客。”
沈夢楨一人一馬孤身前來,一個童僕不帶,看對方管家仍然恭敬熱情,絲毫沒有失禮之處,心下暗自點頭。將帖子和禮匣遞進去:“我姓沈,是方子興的朋友。”管家連忙雙手接了,遞給身旁小廝,小廝一路飛跑進去。管家又躬身請他上了軟轎,四個僕人上前抬著他一路走到了二門,沈夢禎便看到一位少年從裡頭迎了出來,身著墨綠圓領團花缂絲錦袍,面上含笑,目若懸珠,風採卓然。
沈夢楨心中一怔:這便是那人傻錢多的紈绔子,小公爺許莼?
許莼卻也看向這位姓沈的方大哥的朋友,有些意外。這位沈先生年歲應已近不惑,清瘦峻挺,但面目俊美,舉止曠達,遠遠看他從轎子上下來,袍袖垂落,風姿瀟灑,真似闲雲野鶴一般,不由微微有些心折,幾步上前深深一揖:“原來是方大哥的朋友大駕光臨,許莼這邊有禮了。”
沈夢楨還禮道:“在下沈夢楨,子興說小公爺今日在這裡賞鶴,他有事不能前來,我隻有一人厚顏前來叨擾了。”
許莼連忙道:“方大哥的朋友,自是超逸博學之士,能夠光臨寒舍,蓬荜生輝,沈先生還請裡面走。”
沈夢楨看他聽了自己名字毫無反應,想來是真不認識自己,邊走邊笑道:“你這裡還是寒舍,這天下沒幾處能看的了。”
許莼笑道:“得了先生誇贊,那也不負這山水嫵媚了。”
沈夢楨又看了他一眼:“許小公爺與傳聞大不相同。”
許莼滿不在意:“萬千世人,與我何幹。先生請這邊走。順親王世子已到了,一會兒我為先生引薦。”
沈夢禎看他們進了二門,一路回廊高闊,雕欄花牆上嵌著琉璃,屋宇精潔,花木蕭疏,回廊兩側就著山石引著山澗溪水蜿蜒而下,遠處幾處亭榭參差,山風蕩漾,澗石清寒,更有數隻不知品種的野禽白鳥棲息其中,天地自恰,毫無穿鑿。又有遠處不知何處亭臺,遠遠傳來琴笛聲,調清韻美,聲入簾栊,宴上品味十分卓絕。
他心下暗贊一句,與許莼一路行進了別業大堂之上,眼見正是一處敞廈,外邊遊廊上全用的琉璃明瓦,分外敞亮,又能在遊廊上觀溪賞魚,垂釣,而敞廈內已立起了數面雲母貝屏風,上面掛著數幅字畫,細看去全是畫鶴的。
原來這才是觀鶴宴的意思,沈夢禎心下點頭,走過去細細一副一副賞鑑起來。
廳堂中四面都是琉璃窗,光線明亮,還額外在畫旁點上了許多粗如兒臂的巨燭,蠟燭後都設著明鏡,反射燭光,所有畫都看得清清楚楚,纖毫畢現。沈夢禎一路行去,果然看到諸般鶴畫,有於松下徘徊,有翔於九霄,有湖邊群聚,有獨鶴孤飛。
甚至還有那幅鼎鼎大名的《瑞鶴圖》,青藍色天上群鶴散飛,如雲似霧,清妙絕倫。他不由走過去細看,這才發現這卻是摹畫,但摹得極佳,那青藍色晴空尤為醒目,顏色亮麗,鶴身白色顏料亦隱隱閃著珠光,鶴眼漆黑發亮,十分醒目。
他目光一亮,站在畫前不動了,許莼看他獨對這一幅有興趣,笑道:“先生也喜歡這瑞鶴圖嗎?這卻是摹畫。”
“原畫藏在宮中,我見過一次,構圖大膽,動靜相宜,格調清俊瀟灑,用色更是細膩絕倫。”一個聲音在後頭響起。
許莼轉頭看到卻是謝翡數人從屏風後轉過來,柳升、李襄瑜、盛長洲等正陪在後,連忙笑著作揖道:“小王爺,我來介紹,這位是沈夢楨沈先生……”
沈夢禎做了個揖,謝翡眸光閃動,笑道:“原來是詩酒風流的沈大人,久仰久仰。”
大人?許莼一怔,謝翡一旁那位李先生已冷哼了聲:“沈大人果然交遊廣闊,但凡士林文人,菊壇名角,歌姬戲子無所不交,青樓翠館無所不至,就連今日這山野清宴,竟然也能引來沈大人。”
沈夢楨看到那李先生,已微微改了面色,也冷笑了一聲:“我道是誰呢!我要知道原來是李相在此,我是斷然不敢來汙了李相的眼的——卻不知停職在家反省的李相,反省得如何了呢。”
一時李梅崖臉色微變,謝翡連忙笑道:“我今日受邀,聽說許小公爺很是收藏了好些名畫,這才邀了李相一起來賞鑑,既然得遇沈大人,聞說沈大人亦是胸羅星宿,學識淵博,書畫兼絕,正可以畫會友。”
謝翡身份高貴,又樣貌俊美,如此恭維他,沈夢楨一時倒不好繼續針對李梅崖,隻能拱手為禮;“小王爺謬贊了,我也是聽聞許小公爺這邊有幾幅古畫,朋友推薦,特意來賞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