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鎮的閣樓裡進了一個幻境,幻境裡有熟悉的人也有陌生人。”香子慕的聲調給人的感覺像冬日裡的冰凌在刮牆,又冷又冽,還混著幾分遠山松雪的飄渺。
“那個幻境裡的一切讓我確定那是我的前世經歷,你在我的幻境裡,”香子慕停頓了一秒,“你是我前世認識的人,很重要的人。”
發現陳仰的眼裡沒有什麼回憶之色,香子慕再次停頓,這次她停頓了足足一分鍾才說話:“我的腦中隻有一些零碎的片段,但足夠了,足夠確定我們的關系。”
陳仰的心裡湧出疑惑,香子慕也重置過?
“是,我重置了的,我從前世來到了今生。”香子慕把羽絨服口袋裡的手拿出來,取下一邊的口罩,露出白得沒有瑕疵的臉,“我弟弟香月在B區上班,我進那裡做任務的時候才認出他,他是Npc。”
意思明了,她知道的重置相關都是弟弟跟她說的。
陳仰眯眼,那香月沒死啊,挺好的。
“他出現在A區是為了給你送日記本的。”香子慕說,“很冒險。”
陳仰,他也做過B區的任務,03跟他熟悉,香月也有可能是一樣的原因。
“日記本裡的線條是什麼意思?”陳仰問道。
“我還沒記起那個片段。”香子慕看著他說,“也許你會在我之前想起來。”
街角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阻絕了街上的熱鬧和嘈雜。
陳仰背靠牆壁,手指一下一下蹭著手機屏。
香子慕呢喃:“同一件事,換一個角度想就會是兩種結果,我們都以為進任務世界是災難是噩夢,實際是運氣好才能進去,優勝劣汰基因選拔,那些不能進去的都是被淘汰的,不會有獲得新生的機會……”
想事情的陳仰有感應地抬起頭,不遠處的朝簡發現了香子慕,隊都不排了,他大步向這邊走來,氣壓低得周圍人都不敢靠太近。
就在陳仰要迎上去的時候,耳邊突然想起香子慕的聲音:“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因為他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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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愣住了,他將視線從朝簡身上移向香子慕:“你剛才說……”
“我就知道沒有。”香子慕說完就笑了一下。
這是陳仰第一次看見香子慕笑,一股熟悉感冒了出來,被他壓了下去。
因為香子慕的笑充滿嘲諷。這讓陳仰不太舒服。
“因果因果,沒有因,哪來的果?”香子慕拉下羽絨服的帽子,烏黑發絲隨風飄揚,發梢不時掃過她面帶笑意的臉,她的眼睛卻是通紅的,“仰哥,朝簡的今天不是你造成的,是他自己。”
陳仰的喉頭動了動。
“你死了,他患有多重人格障礙瘋了,你內疚心疼,但你沒想過,要不是他腿受傷拖累你,你根本不會死!”香子慕把最後幾個字重復了幾遍,情緒開始失控,“是他害死了你!”
陳仰曬著太陽想起一件事,老樓那個任務裡,他送完快遞出來,發病的朝簡陷入昏迷,頭部受到重擊的向東躺在他旁邊,跟他說過那麼幾句話。
“你知道朝簡真正發瘋的點在哪嗎?”
“我跟他說,你是因他而死,被他害的,他害死你。”
“他那樣怎麼看怎麼像被戳中死穴,前世今生,上輩子他把你害死了。”
“覺得玄乎?都有身份號進任務世界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陳仰抬眼看已經走近的朝簡,耳邊是香子慕壓制的抽咽聲,她已經哭了出來。
“仰哥,你知道你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香子慕流著淚說,“我夢到了,我都夢到了,那整個任務我都夢到了,當時的你……”
“閉嘴!”一道猙獰吼聲撕破虛空闖入角落。
香子慕反射性地後退兩步離開陳仰,她又擦掉眼淚走回去,站在陳仰身邊。
朝簡一邊緊緊盯著走神的陳仰,一邊顫抖著手摳藥瓶蓋子,摳不開,他攥著藥瓶的手背青筋暴跳。
幾秒後,朝簡的喉間溢出一股腥甜,他的眼角紅得滴血,指間有點變形的藥瓶大力砸向香子慕。
第162章 現實九
藥瓶砸到香子慕頭部的前一刻, 一股力道把她拉到了身後。
“嘭”
那藥瓶砸在了陳仰的下巴上面,落下一塊滲血的青紫,他的牙關有幾瞬的震麻。
香子慕看著陳仰高大的背影, 視線一片模糊:“仰哥, 你是不是想起……”
“沒有。”陳仰咽下一口混著血絲的唾液。
香子慕的呼吸滯住, 她繼而輕笑:“前世今生,因果輪回,我夢到你像剛才那樣拉過我。”
陳仰望著站在三五步外的朝簡,一眼不眨地捕捉到了他的扭曲, 妒忌,殺意, 以及無措慌亂。
一兩個瞬息後, 陳仰撿起地上的藥瓶,摩挲著凹下去的地方,抬腳向朝簡走去, 他的腳步透著一股很自然的堅定感,沒有半分猶豫。那是他的本能。
香子慕發絲下的眼睛微怔,這一幕讓她想到了小鎮閣樓裡的幻境,重疊了……幻境裡的一個片段和此情此景重疊了。
那個幻境之後不久,陳仰問她進任務之前有沒有見過他弟弟, 她說沒有。
她撒謊了, 她見過朝簡,何止是見過!
香子慕憎恨又忌憚地瞪著朝簡,寒風把她淺淺淡淡的眉眼吹得冰涼,她嘴裡說出的話卻像是滾燙的熱油潑向朝簡:“你有什麼資格恨他?”
朝簡瞬間皮開肉綻。
“你不拖累他,他就不會死,你也就瘋不了, 所以你後來受的那些苦都是你自己種的因,你恨他幹什麼?你午夜夢回的時候不覺得羞愧嗎?”香子慕冷嘲熱諷,字字誅心。
朝簡的齒間發出令人悚然的顫音。
陳仰停在了朝簡的面前,其實向東跟他提過的。向東說“陳仰,朝簡恨你,除了恨,還有怨”。
那時候陳仰不信向東的話,他認為搭檔之間有怨是正常的,恨就有些不合理了。
後來陳仰從朝簡看他的眼神裡感受到了那種情緒,他又知道了一些真相,覺得是他把朝簡忘了,朝簡才會恨他。
當靳驍長透露朝簡治病相關之後,陳仰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朝簡發病的時候,十一種人格在他心裡漫無天日的撕扯,其中一定有個人格對陳仰恨至極。
這才是朝簡恨他的原因。
陳仰的恍惚在朝簡眼裡就是生氣。
朝簡抓住陳仰的肩膀:“我沒有恨你……是,我恨你!”他的神情變得陰鸷癲狂起來,“我等了你太久,你說好一會就回來,可是你不回來,我等不到你,我恨你,陳仰,我恨你!”
下一秒朝簡就神經質地箍緊陳仰,他的面色青白,眼底血紅,喉嚨裡溢出低低的哽聲:“不是,我沒有,哥哥,我不恨你,我沒有,我不恨你的,你別生氣……”
有路人好奇地看過來,陳仰的表情一沉,他把情緒即將崩壞的朝簡帶進了巷子裡面。
陳仰聞到朝簡氣息裡的濃重血腥味,他的眼皮跳了跳:“張嘴!”
朝簡繃緊的腮幫子不停抽搐。
陳仰捏住朝簡的下顎逼迫他松開牙關,發現他的舌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咬破了,嘴裡全是血。
“操。”陳仰又氣又急,他冷著臉罵了句髒話,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裡翻出礦泉水打開,“你先漱漱口,清理一下舌頭上的傷。”
朝簡順著青灰色的牆壁蹲下來,腦袋垂著,兩隻手攥住陳仰的褲腿,指尖發白。
陳仰的眼眶潮湿發燙,他慢慢屈膝,啞聲道:“你這是幹什麼,不管我的阈值了是嗎?”
朝簡胸口的起伏倏然一停,他抖著手接過礦泉水,喝幾口吐掉血水。
陳仰快速擰開藥瓶,倒出兩粒藥給朝簡:“吃掉。”
朝簡沒有反應,他的瞳孔已經有點散開了。
陳仰想也沒想就把兩粒藥含住,嘴對嘴喂給了朝簡,唇沒退開。
“咽下去。”陳仰蹭蹭朝簡的鼻尖,一隻手覆在他的喉結上面,摸了摸,“聽話。”
朝簡的喉頭上下一動,兩粒藥被他咽了下去。
陳仰松了口氣,他往地上一坐,整個人有一點虛脫。
巷口的香子慕一下一下撫著左手腕:“小鎮那次,我在進幻境前就發現朝簡對我有敵意,甚至隻要我稍微跟你多說兩句話,他的氣息就會發生變化,他認得我。”
香子慕平淡道:“他通關了吧。”
陳仰撩開朝簡的額發,給他擦掉額頭的冷汗。
“你和老戰友重逢的事他都不說,上輩子我,你,孫大哥,我們三個是搭檔,光是我夢到的我們三人一起做任務的場景就不下七個,我們是出生入死的搭檔!”香子慕一步一步走進巷子裡,手指著想要打死她的朝簡,“自從他出現以後,一切就都變了!”
陳仰摳開朝簡劇烈抖動的手指,不讓他把自己弄傷。
“香子慕,別說了。”陳仰回頭看去。
陳仰沒有對香子慕的搭檔身份起疑心。因為白棠和向東都夢到過他,但他沒夢到他們,他隻夢到了香子慕。
這一點足以證明他和香子慕的關系,比白棠向東要近。可他還是不能把她放進自己的世界。
記憶一拿掉,情感就一同消失了。
就像靳驍長和朝簡那對舅甥,他們全都通關恢復了記憶,卻沒有親情的羈絆。
“別說了。”陳仰重復了一遍。
香子慕停下了腳步,她一種哀傷又無奈的眼神望著陳仰:“仰哥,你做任務的初衷是為了交朋友,可他卻想要你和我們斷絕來往,我和孫大哥都很擔心他有一天會害了你,結果真的把你害了。”
陳仰不停摩挲朝簡抖個不停的雙手,他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香子慕來一句:“你死的時候,被吃得隻剩下一小部分身體……”
“小慕!”陳仰下意識喊出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稱呼。
香子慕怔怔地看著他。
陳仰把痙攣的朝簡抱在懷裡,紅著眼跟她對視:“不要說了!”
香子慕用力扣住左手腕,指腹有點涼。她做完小鎮的任務出來後就沒再進過和前世相關的幻境,直到她下鄉義診。
在鄉下她開始做夢,她夢到了陳仰,全是和陳仰相關,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是某種信號。
香子慕知道前世的記憶跑出來是因為陳仰,他快要進最後一關了。
那時香子慕想,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這是兩輩子。
不論前世他們怎樣,今生的他們就隻合作過一次任務,回來也沒見過面,生疏了陌生了。
算了吧,香子慕告訴自己,她會盡快上山,跪在佛祖面前為她上輩子的戰友祈福,祈禱他平安的度過最後一關,這就夠了。
直到前兩天,香子慕夢到了陳仰的死。
香子慕在家裡枯坐到天亮,她洗把臉就打車來了三連橋。
她懷疑陳仰對自己前世的死因一無所知,她不放心。
所以她來了。
結果竟然真是她懷疑的那樣,朝簡沒跟陳仰說他的死。
朝簡想等到什麼時候?他自己怕疼就捂著那塊爛肉不挖,也不管陳仰會不會被那塊爛肉害到。
那是前世的因,今生的果,逃是逃不掉的。
陳仰必須知道一切,並且直面它,而且他還得拉著朝簡一起跨過去。
沒人將陳仰往前推一步,那她就當這個惡人。
反正對朝簡來說,她就是惡人。
不隻是她,陳仰身邊的所有人他都厭惡,他這種畸形病態的感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戳穿了陳仰的心髒。
朝簡把自己變成一座牢籠,死死困住了陳仰。
香子慕的嘴邊浮起一抹涼薄的笑容,她嘴裡的話化作一把利刃,戳進朝簡的爛肉裡,狠狠一挖。
“是我,”香子慕再次邁開腳步,她向陳仰走來,“我找回了你的頭……”
一股鮮紅噴到了陳仰的外套上面,有幾滴落在了他的臉上。
朝簡吐血了。
陳仰想說什麼卻失去了語言能力,他隻是胡亂撫摸朝簡的臉跟頭發。
朝簡去德國治療了那麼久,折磨得沒了人樣,他好不容易控制住病情回來了,眼下卻又要發病了。
陳仰不想這樣,他半跪著把朝簡抱在懷裡,給了他能給的擁抱和港灣。
朝簡的呼吸粗而吃力,自責和苦痛鋸著他的神經末梢,他抽搐著幹嘔了好幾聲。
陳仰手足無措。
“仰哥,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都是新人,之後機緣巧合之下成了搭檔。”香子慕走到陳仰身邊,手指著把腦袋埋在他心口的朝簡,“他是半路插進來的。”
“於是三人隊成了四人隊,再後來,四人隊偶爾會變成兩人隊,你一對一的教他,帶著他一步步往前走,最終因為他停下來,開始新的一生。這一世他和你的身份對換,昔日的學生變成了老師,可他教導你的時候遠遠比不上你曾經對他的好,連一半都沒有,當然,他是個瘋子,瘋子的教法跟正常人不同,這點我不會漏掉。”香子慕譏笑了聲,輕嘆,“我隻想讓你清楚真相,你不欠他,也不需要內疚。”
“我都知道了。”陳仰把還在幹嘔的朝簡往背上撈,他得帶對方去醫院。
“你還有不知道的。”香子慕說,“我查過,通關者為黑戶,黑戶不受規則約束,不需要再做任務了,如果黑戶想進任務世界,需要綁定別人的身份號。身份號一綁定,所有都共享了。”
所有?陳仰的身子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