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決定吧。」
指甲深深掐進肉裏,這才堪堪抵住心臟的痛意。
媽媽像是松了一口氣。
後面他們說了什麼,我都沒有再聽了。
我在想,怎麼樣才能將眼眶裏的淚逼回去。
怎麼樣,才能哭得不明顯。
在這一天,我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什麼都沒有了。
15
爸爸在城裏買了一間二手房,想簡單地辦一下喬遷之喜。
我悶在自己的出租屋裏,給他發了紅包,沒有去。
傍晚的時候,門被人敲響。
來人是趙薇薇。
和前段時間的張揚和敵對不同,她看著有些膽怯和局促。
她咬了咬唇,喊我:「……綿綿姐。」
我很冷淡地點頭,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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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了門,環顧四周,看我一桌的書,問:「你在準備什麼考試嗎?」
「嗯。」
「都是英文……」
「我準備出國,離開這裏。」
她動了動唇,有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她要問,是不是因為她?
「和你沒關系,我一直想去巴黎讀書。」
這是被我擱置了很多年的夢想。
「坐著吧,喝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又拿了些雪餅。
「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我盯著她的臉,試圖在上面,找出一點我熟悉的痕跡。
是妹妹的眼睛,妹妹的鼻子,妹妹的嘴巴。
是我沒在一開始認出她來。
其實我不恨她。
我隻是很嫉妒,我沒法不嫉妒。
可我也很愛她。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妹妹回來,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給她。
她喜歡什麼,我都給她。
我隻希望她別再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了。
現在她真的回來了。
還沒等我鬆手,就拿走了我的一切。
猝不及防。
我沒法怪她,她沒有錯。
她也隻是想為自己爭一爭。
隻不過她贏了。
贏得光明磊落。
勝利者不應該懷著對失敗者的愧疚。
「你沒必要和我說對不起。他失憶了,你一開始也不知道,他是誰的誰。」
「是他對不起我,你沒有對不起我。」
她哭得很厲害:
「不是,是我的錯,我應該把他還給你的,可是我捨不得……」
我搖搖頭:「我應該謝謝你,現在我打算開始全新的人生了,沒有他,我也能過得很好。」
我會做自己的光。
為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如果你們相愛,就應該好好在一起。別懷著對我的愧疚,那樣誰都不好過。」
我把禮盒拿了出來。
「這是我挑了很久的禮物,本來打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給你。但那時候沒做好準備,現在給你也是一樣的。」
我替她戴好了項鏈。
鏡子裏的她,很漂亮。
這根項鏈,果然很配她。
她哽咽著:「謝謝你,姐姐。」
16
重陽節這天,我和他們在墓園不期而遇。
江以延先看到我,目光亮了一瞬,隨即黯淡。
爸爸媽媽並肩走在他們後頭,看上去相處得很融洽。
妹妹小心翼翼地朝我靠攏,然後挽住我的手臂。
我沒有拒絕。
我平靜地問她:「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
「媽媽說過年那會兒再辦,人多熱鬧。」
她問我:「姐姐,你會來嗎?」
她總是喜歡給我出難題。
江以延的同學和同事,我大多都認識。
該怎麼解釋呢?
不論怎麼解釋,場面都會難堪。
「不來也沒關系,姐姐有自己的事情。」
我默了片刻,對上她期冀的目光:「再看吧。」
聊著聊著,就到了公路上。
墓園車位緊張,我們都沒有開車來。
妹妹提議走會兒路,走累了再打車。
我們總會順著她。
媽媽走在我們身旁,語氣欣慰:「看她們兩姊妹多好啊,如果是一起長大的就更好了。」
爸爸嘆了口氣:「現在這樣,該滿足了。」
意外是這時候發生的。
一輛大貨車出現在路口,沒有減速,直直朝我們駛來。
江以延沒有絲毫猶豫,將我推到一旁。
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媽媽焦急又無助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
「琪琪!」
大貨車在最後一刻右轉,和妹妹擦肩而過。
妹妹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我們,欲語淚先流。
她目光裏的怨恨像刀子,又快又準地紮在我的心上。
江以延顫抖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他似乎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媽媽飛奔到妹妹身旁:「沒事吧?琪琪,有沒有哪裡疼?」
妹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像一條永不乾枯的河流。
媽媽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的手掌也劃破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鮮血淋漓。
但我沒有資格喊疼。
江以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臉茫然無措。
直到警笛聲消失,我們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17
妹妹小腿骨折,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
她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江以延沒日沒夜地守在她的病床前,看著很是頹敗。
和當初的我一樣。
是誰,把這些曾出現在我身上的情緒,返還給了他?
感情,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黎洛聽說了這次意外,也來了一趟醫院。
他不知道從哪裡知道的具體情況,拉著江以延出門吵了一架。
「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就算你不記得她,你的身體也替你記得!」
「你還看不出來嗎?一無所有的人,一直是她!她從來都隻有你!」
黎洛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以為我藏得很好。
除了以前的江以延,沒人知道。
「是你說你要給她一個家,是你說她爸媽給不了她的,你給她!」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你傷害了兩個人吶,江以延,兩個人吶!她們本來是久別重逢的姐妹啊,天大的喜事啊……」
江以延低著頭,垂在身側的右手指節被他捏得泛白。
他沒有開口為自己開脫。
眼眶酸澀得厲害。
我沒有再聽,而是拎著餛飩回了醫院。
媽媽在走廊裏等我。
我把餛飩遞給她。
如果妹妹知道是我買的,她不會吃。
不論江以延做了什麼,選了誰,她依舊是被愛的那一個。
可以使數不清的小性子。
反正爸爸媽媽會縱容她。
18
妹妹還是一天天瘦削下去。
本就巴掌大的小臉,更是寡淡得可憐。
爸爸也總是悶頭抽煙,像是這段時間又老了幾歲。
媽媽讓我別出現在醫院了,等妹妹休養好,我再回來。
她問我:「你和江以延,沒私底下聯系吧?」
我點點頭,喉嚨突然癢得厲害。
「他們倆現在鬧別扭,你妹妹鬧著不嫁了,但我看得明白,她還是喜歡小江。」
「你妹妹苦了這麼多年,你就讓著她點吧。」
我心口聚了一團火。
因為這句話,這團火熊熊燃燒。
我一直在讓著她。
我什麼都沒求,什麼都沒要。
為什麼承擔過錯的人,總是我?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我不苦嗎?她一回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可我有什麼呢?這些年,你們給了我什麼?」
「我真希望,當初被拐走的人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爆發情緒。
媽媽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在她眼裏,我是個乖巧的大女兒。
我從來不爭,從來不搶。
就像小時候,妹妹喜歡吃雞翅。
爸爸媽媽總會在那一大鍋雞肉裏,替她把雞翅挑出來,放進她碗裏。
我也愛她,所以我明明也喜歡,卻學著爸爸媽媽,把雞翅挑出來給她。
她喜歡的東西,我沒資格再要。
從她明確表示喜歡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吃過雞翅。
我逼自己不喜歡,逼自己忘記雞翅的味道。
長大後,我第一次為自己爭,卻輸得那麼徹底。
我已經放棄了,可沒有人信。
他們總覺得,我是個不擇手段的小偷,會偷走妹妹來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他們拿起武器,寧願傷害我,也要誓死捍衛她的幸福。
「綿綿,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可笑。
他們早就忘了,妹妹走丟後,他們對我說過什麼。
在他們看來,那隻是一句無心的抱怨。
沒有人記得。
他們不會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的整個人生,就是從那句話開始,急轉直下的。
「媽媽知道你喜歡小江,可是人家要娶的人,是你妹妹啊!」
我冷眼看她,語氣淡淡:「可他下意識要保護的人,是我。」
媽媽哆嗦著唇,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心裏,突然升起一陣報復的快意。
片刻後又覺得悲哀。
我做出了他們想要的保證:
「我不會搶走她的幸福,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別出現在我面前就可以。」
「隻要不見面,你們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他們的大團圓,和我再沒有關系。
媽媽紅了眼眶,顫抖著,問我怎麼了?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我搖搖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19
我走在秋風裏,突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是失敗。
好不容易回來的妹妹,也不要我了。
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人。
可我從來沒有對不起誰。
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我一個人生活。
孜孜不倦,心懷希望。
江以延來找過我。
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淩亂。
他面容憔悴,眼神卻閃亮。
他說「對不起」。
聲音緩慢而沉重。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屬於我的江以延又回來了。
我搖搖頭,將這種荒唐的想法趕出腦海。
就算他回來,我也不會要了。
我把他讓給妹妹了。
他已經是屬於妹妹的英雄,和我再沒有關系。
他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點點頭:「好。」
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
公寓樓外,有一條長長的柏油路。
道路兩旁種滿了梧桐。
秋天到了,梧桐葉落了。
我們走在路上,哢嚓哢嚓的響聲,不至於讓空氣都靜默。
江以延偏頭看我,眼底泛紅:「我們以前也這樣走過。」
我說「是」。
每一個不下雨的傍晚,我們都會從這裏走過。
我們談理想,談未來,談過往的感動和回憶。
那些日子,已經離我太遠太遠了。
江以延看著我,欲言又止。
天快黑了,不遠處的樓房陸陸續續亮起燈。
溫暖了整座城市。
可惜,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的。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說「是」,他錯就錯在,那天推開了我。
他擰著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躍然於他的眼底。
他說「不是這樣的」。
他想說的是,他錯在推開我,卻不是在重陽節那天。
是在醫院的時候。
是他,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對勁。
是他,硬生生壓下了那些感覺。
他那樣自信。
自信地以為,趙薇薇就是他要尋找的人。
可在貨車來臨的時候,他卻選擇讓我活。
那一刻,信仰崩塌。
他再也沒法欺騙自己。
我問:「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回不了頭了。
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江以延,你醒得太晚了。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的。」
「從前我認為你值得,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我不願意等了。我想看看前面的風景。」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我可以追逐你。」
我從來沒覺得,他這麼無恥。
「那琪琪呢?她該怎麼辦?」
他遲疑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來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商量。
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是想拉我下水。
可我做不了這個惡人。
我抬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臉上紅印立顯。
「江以延,你毀了我渴望的一切,愛情、親情。」
是他的自我欺瞞,是他的搖擺不定,是他不合時宜的猶疑,毀了一切。
「我真的寧願,你沒有回來。」
他顫抖著。
臉上的偽裝一寸寸龜裂,露出內裏的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