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孟嶼嵐似乎看出我想起來了,不緊不慢道,「當年為躲避追殺,不得不男扮女裝,幸而遇見了你,救我一命又送我銀錢,你是我的恩人。」
.哦。
我很難回過神來,三魂七魄遊走了大半。
孟嶼嵐,小啞巴,小啞巴,孟嶼嵐她、他是一個人!
我仔細看孟嶼嵐的臉,怎麼看都和記憶中的小女孩聯系不到一起去。
明明那小啞巴又瘦又白,嗯,孟嶼嵐也又瘦又白,但那小啞巴還兇兇的,會咬人,孟嶼嵐不兇也不咬人啊……
雖然這麼比喻不太好。
可是,我記憶中的小啞巴,像是被打斷了腿的幼犬,渾身是血,皮毛破敗,戒備心強又總要露出犬齒,隨時想咬死不相幹的人。
而孟嶼嵐。
光風霽月,溫文爾雅。
就算是孟嶼嵐親口說的,我也很難把兩個人聯系到一起去。
蕭楚啪地把孟嶼嵐那串銅錢按在木幾上,惱怒問我:「鄭兮,你到底救過幾個人,給過幾個人錢?」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孟嶼嵐竟然應和蕭楚,也看向我,溫柔問道,「兮兒,還有別人嗎?」
被兩個人四隻眼睛看著,我覺得比扛兩頭豬都累,舉起手做投降狀:「沒有了沒有了,就你們倆,再多幾個,我也沒那麼多錢給。」
蕭楚冷哼:「但不管怎麼說,鄭兮給我的銅板最多。」
「兮兒給我的這一錠銀子,能換上百銅錢。」孟嶼嵐不緊不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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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兮疼我,照顧了我兩個多月。」
「兮兒寵我,照顧了我小半年。」
「鄭兮最愛給我做骨湯素面。」
「兮兒的骨湯素面我是第一次吃的。」
「鄭兮說要當我阿姐,一輩子待我好!」
「兮兒做了我的妻子,一輩子生死相隨。」
「鄭兮...!
「兮兒...!」
「鄭兮——」
「兮兒——」
我一個頭八十個大,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巴掌呼在木幾上:「夠了!」
兩人不說話,齊齊看向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先是對蕭楚說:「你身份如此,本就與旁人不同,隱瞞我是理所應當的事,我不會因為這個生你的氣。你鬧出今天這茬事,無非是要我看清陳煥為人,再給他個教訓,我都明白。我說要做你阿姐,疼你一輩子,這話對楚蕭有效,對蕭楚也有效,無論你是公主還是別人,你都是你,是我鄭兮的小妹,不會改變。但孟嶼嵐是我夫君,我愛他與愛你不同,我不會將你們放在一起比較個高下,你也不要再與他針鋒相對,否則,我會很為難。」
對她說完這話,我又對孟嶼嵐說:「與你成親本不在計劃內,我也沒來得及向你說明,我雖是無父無母,卻也不是孤身一人,我有個小妹,她脾氣不好,人又孤傲,還有些任性,但她也是我的家人。我應允過她,會一輩子帶她好,我還應允過她,你也會如我一般待她好,倘若你做不到,便是我說了大話,且小妹與你不睦,我也會很難為。」
「你們要麼好好相處,大家和氣生財,」我的視線環顧這兩人,「要麼,御夫訓妹,我也不是做不到的!」
這番話說完,我的火氣也騰到了頂點。
東市火腿鋪子鄭掌櫃,從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
惹煩了我,任你公主麒麟,一塊捆了一塊削!
眼瞅著我是真發怒了。
孟嶼嵐率先收拾了銀錠銅錢,蕭楚也不情不願抓回自己那串。
見他們各退一步,我冷哼一聲。
臨走前,蕭楚拉著我,戒備瞪向孟嶼嵐:「我有話要對鄭兮說,你去外頭等著!
孟嶼嵐也是有風度的,二話不說,先走了出去。
蕭楚眯著眼一直盯著孟嶼嵐離開,我嘆氣道:「你就不要再和他為難了...!
「鄭兮,」蕭楚沒有收回目光,語氣卻嚴肅起來,「孟嶼嵐這個人,你一定要小心。」
我以為她還是小孩子佔有欲作祟,卻不想,她冷冷道:「他沒有生病,他是裝病o」
這我看出來了。
孟嶼嵐氣色頂頂好,貌美如花,半點不見枯萎。
「他裝病,是為了讓陳煥奪魁首。」
「陳煥奪魁首,娶縣主,一步入仕,便會得我皇兄賞識。」
「他得到了我皇兄賞識,下場,隻有一個。」
蕭楚看向我,緩緩道:「孟嶼嵐要的,是陳煥的命。」
是了。
陳煥奪魁首,娶縣主,被朔王拉攏,他會成為朔王手中劍。
劍指天後,哪有命活?
24
回程馬車上,我悄悄打量孟嶼嵐。
怎麼看,怎麼都是我那文雅溫和的好夫君,然而,這雪白的肌膚下,脛骨脈絡,竟都是黑的?
孟嶼嵐察覺到我的目光,溫柔淺笑:「怎麼了?一直這麼看我?」
「問你個問題啊,」我眨眨眼,「你可知牡丹之中,有一品種,名曰『雪中泥』?」
孟嶼嵐揚眉:「重瓣如雪,花蕊漆黑,故名雪中泥。」
「嗯!」我重重點頭,「你知道就好。」
雪中泥雪中泥,孟嶼嵐,你是雪中泥!!!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孟嶼嵐眼眸如水,「你可知,雪中泥最怕什麼?」
這我怎麼知道?我是做火腿的,又不是花匠。
孟嶼嵐傾身過來,在我耳畔輕笑:「雪中泥最怕摘花人,隻因摘了他,便要嬌養著他,養得好了,他花瓣重重,美不勝收,養得不好,花蕊入墨,劇毒無比。雪中泥是美還是毒,全看他的主人惜花與否。」
聽出他意有所指,我一把摟住他脖頸,湊上去咬牙道:「他的主人不但惜他,都快稀罕死他了!有生之年,他就給我當朵乖順的家花,別出去興風作浪——天下夠亂了,少他摻和,大家平安!」
「好。」他笑著答應,「他一定乖順漂亮,開給愛他惜他的人看,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孟嶼嵐】
1
我娘親是天後,但我爹卻不是皇帝。
我爹隻是鄉間採藥人。
我娘家道中落,下嫁我爹,生了我。
我從小不愛說話,不愛笑,自有記憶以來,總是冷眼旁觀著我娘不冷不熱地應付我爹。
我爹竟看不出,我娘眼中根本沒他。
我娘眼中也沒有我。
我娘比我更不愛說話,更不愛笑,
那日,娘在山間救了一個男人,把那男人偷偷安置在了荒屋,治傷喂飯,溫柔似水。
我偷偷跟著娘,將這些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但看清楚了娘親藏不住野心和欲望的眼神,我也看清楚了那男人華麗的衣裳和配飾。
我料想,娘心很快會離開,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
半個月後,那個男人身體恢復時,娘親也在一個傍晚消失無蹤。
我爹以為娘是進山時被豺狼叼去了,痛哭自己不該進城送藥,追悔萬千。
爹待娘很好,可他不懂,娘要的是他一輩子都給不起的。
關於那個男人,我知道他非富即貴,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後來我知道了——在十多個黑衣人殺了我爹,燒了我家時,我猜到了。
那男人,是當今皇帝的兒子中最不受寵的郡王庶子。
我猜到了娘會離開,但我沒猜到娘會斬草除根,爹被殺時,我躲在枯井裡,又逃到小河邊,被逼跳河。
我知道,娘不殺我,不會安心。
我從河道遊進縣城,偷了一戶人家小閨女的衣裙,弄亂了頭發,躲躲藏藏,與野狗搶食,隻為了活下來。
遇見鄭兮那日,是難得的一個晴天。
2
發現娘的人在縣城尋我時,我知道,該來的躲不掉。
吃完了鄭兮做的素面,我對她說,有家人來尋我,我要走了。
鄭兮翻著舊荷包,找到幾枚銅錢,一股腦都給了我。
我是去赴死的,這錢,怕是用不到了。
我以為我會死,但娘竟然沒有殺我。
她抹去了我原本的姓名,將我送入太學,從此不聞不問。
像是母子之間特有的默契,抑或者,我們這類人都明白的道理,她不殺我,隻要我聽話。
太學的日子很乏味。
四書五經不難,經史子集簡單。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直到某個節點,某個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世間大亂,是一同毀滅我知道,娘要奪權,我也知道,娘是個瘋子,我更知道,我與娘是一類人。
娘從一個郡王外妾,一路爬到天後之位,她不殺我,隻有一種可能。
我對她,有用。
棋子總不甘心為棋子,棋子也不想做執棋人,棋子想砸了這棋盤!
3
陛下病重。
勞累?體弱?
我在太學祭天時看了一眼,心中冷笑,分明是中了慢性劇毒。
我說了,我與娘親是一類人,因而,我在想,倘若我是娘親,我要做什麼?
毒死皇帝,長子繼位?
與那病恹恹的皇帝相比,年少正好的蕭瑾更不好對付。
我若是蕭瑾,便不會出頭,更不會拼個「賢王」之名,那樣死得更快。
韜光養晦,取信於人,才是上策。
我一直不出仕,是為了吊住蕭瑾,待時機成熟我會成為蕭瑾的幕僚。
我要讓他羽翼豐滿,對抗天後。
兩虎相爭,必有傷亡。
等蕭瑾與天後兩敗俱傷,我便推蕭暇上位——蕭暇,我母親最小的兒子,名字裡之所以帶著「暇」字,是因他出生時,雙耳失聰。
那之後呢?我要成為權臣?我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不。
我要公開自己的身份。
拉攏外戚一族,與蕭氏皇族兵戈禍起,戰火荼毒,千裡焦土,血流萬川。
我一定會死。
但其他人,也別想活!
我的計劃在按部就班地鋪展著,實施著,平南大軍要凱旋了,蕭瑾也要坐不住了,下一次,他再請我,我便如他所願….
然而,世事無常。
那一晚,我在窗前賞月,一個醉醺醺的女子闖了進來。
鄭兮!
我一眼便認出了她。
她醉得厲害,歪歪斜斜走向我,手裡拎著一把刀。
「陳煥?」她眯著眼問。
我沒說話,她將我當作了旁人?
「不是,」她晃了晃腦袋,努著嘴說,「陳煥沒你這麼好看..你是……神仙?」
我不是。
我是妖孽,是生來罪惡,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妖孽。
「你是神仙,」她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傻傻地問,「神仙能保佑我嗎?」
我望著她,輕聲問:「你求什麼?」
「我求的可多了!」
她醉酒的雙眸亮晶晶,如少時那般明亮:「我求生意興隆!多賣腿子!我求陳煥死!七八塊一起剁!我還求,求...求一個家,求個夫君,求妹妹平安,求天下太平,求..我是不是求太多了?」
「不多。」我走向她,彎腰淺笑,「你所求,我盡允。」
「真的!」她驚喜萬分,又抽了抽鼻子,「你真個是好神仙!」
4
顛覆江山有什麼意思呢?
當神仙還是當妖孽,因為鄭兮,我選了前者。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