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初夏時節,我卻搓了搓肩膀。
孤單,寂寞,冷,這時候要是有美人從天而降…..
「鄭兮!」
一道聲音驀地響起,我嚇了一跳,四下看去,隻見一抹窈窕的身影自窗口躍了進來。
英氣桀骜的少女站在我面前,黑衣勁裝,青絲高束,勒著一條鎏金發帶。
「蕭蕭?!」我立刻跳起來,「你回來了!」
「傍晚才進金陵,見完我父母,就立刻來見你了,」楚蕭雙臂環在胸前,朝我揚眉,「這等榮幸,你還不跪謝磕頭?」
「磕你的大頭去吧!」我笑罵著,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捧著她的臉左右看了看,果然在脖頸下看見一道紅痕:「怎麼又傷了?」
「傷在後背,快好了。」楚蕭不甚在意。
我立刻蹙眉,連脖頸都得清楚,那後背得傷得多重?
我檢查了一遍門窗,對她說:「上衣脫了,我給你上藥。」
「不用,小傷,我母親都不管,你那麼在意做什麼……破衣帶,解不開…..」
我搖搖頭,笑嘆:「你渾身上下,就嘴最硬。」
說這話時,我將她衣帶解開,脫了她半身衣裳。
衣裳褪下,我才看見,哪裡是什麼小傷。
一片蜜色脊背上,縱橫錯亂七八道口子,一看就是利刃劃砍,肩膀還有一個結了痂的圓洞,還中了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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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一疼,呼吸都亂了。
「都說了不願意給你看...楚蕭一副嫌棄模樣,「你眼皮子淺,膽子又小,可別嚇著了。」
「趴好。」我拍了拍她未受傷的肩側,從櫃裡拿出藥罐,打開後藥香撲鼻,不是凡品。
這藥罐是楚蕭留在我這裡的,她受傷也不找家人,也不找下人,專等著找我給她擦。
指尖沾了些藥膏,我動作輕柔地塗在半好不好的傷處,問道:「這次押貨又不順利?」
「哪次不是九死一生?」楚蕭淡哼了一聲,「這個家裡,兄長矜貴,幼弟矜貴,單我不算個人,出生入死的事,我不上誰上。」
我心中暗嘆,還這麼年少,便要扛起家裡的擔子,著實為難她了。
「不過,」楚蕭眯了眯眼,「這次是最後一次,路已打通了,人也打服了,我的功勞該算算清楚。」
「我救你那年,你第一次押貨,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過了這幾年,你身上新傷壓著舊傷,倘若你家人再不高看你,屬實沒良心了。」我替她抱不平。
楚蕭生於大家族,家裡做的是極大的買賣,甚至有自己的商路。
楚蕭性情不羈,有野性野心,早早便跟著管事東奔西走,開拓家裡的商業版圖。
生意做得大,危險自然多。
「和打仗差不多吧。」楚蕭曾經和我說過。
說這話的時候,她笑得森寒:「不是敵死,就是我亡,千古彪炳的功勞是用屍體堆起來的,我要站在屍山血海之上,脾睨四方。」
然後——就被我一巴掌呼在了後腦勺。小小年紀,瞎說什麼!
彼時,楚蕭的個子才到我肩膀,肚子被長槍戳了三個血窟窿,還不忘放狠話。
再後來,便是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半大不小的孩子,長成了如今的少女模樣。我分明才成親,卻早早便有了老母親的欣慰。
「好了。」我收起藥膏,幫她穿上衣服,邊穿邊說,「知道你最沒耐心,可衣帶真的不能這麼綁,我先前教過你許多次了..
「鄭兮。」她聲音忽然冷了。「嗯?」我抬眸看她。
她盯著我的頭發,緩緩看向我:「你,梳婦人髻?」
我摸了摸發髻,笑了一下:「嗯!」楚蕭瞳色驟然一沉。
我卻不當回事,笑呵呵道:「我成親了,就在三天前。
楚蕭霍然起身:「你成親了?!你——你成親——你成親為何不知會我?!」
我眨眨眼:「你不在金陵,我如何知會你?」
楚蕭不再說話,她坐回矮榻上,微微低著頭。
燈燭之下,她半張臉埋在陰影裡,半晌後,隻聽她輕笑軟語:「好啊,成親呢……真是,好極了。」
後面那幾個字,似從齒縫間溢出。
「蕭蕭?」我皺著眉,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語調一變,我就知道她此刻正壓著怒火。
楚蕭年少時出生入死,家裡人不太過問,她說唯有我真心救她,真心待她。
大抵是雛鳥情節。
她依賴我,信任我,如今我成親了,她不悅也是常理。
就,誰忽然被找了個後爹,都會不悅吧?
這麼想著,我摟著楚蕭,哄她說:「與我成親那人是極好的,以後你有我和他兩個人疼了。」
「疼我?」楚蕭冷笑,「他那樣的人,也配?」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想要解釋辯白。
「罷了,」楚蕭理了理衣襟,站起身,對我笑得極冷,「你識人不清,我幫你一次。」
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等我細問,楚蕭已走到窗邊,翻身躍出。
「脾氣越來越怪了。」我嘟囔著收拾好藥罐,在矮榻上撿起一個細長錦盒。
楚蕭每每回金陵,都會帶些禮物給我,這錦盒便是這次的手信。
錦盒裡放著一根發簪,樣式精巧,卷曲著花草紋,很有些域外特色。
「她這是去了哪兒呀……」我拿著發簪左看右看,也沒看出究竟出自何地。
18
我掰著手指數著天數,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五日。
晨起時,我很是開心,隻要過了今日,明天一早便可以接孟嶼嵐回家了。
洗漱完,我輕快地開了鋪門,樂顛顛地坐在櫃臺後,拿算盤,拿筆墨,拿賬本,又去磨了刀,擦了秤….
一通忙活完,我感到奇怪,怎麼一個人都沒進門。
客人不來,伙計也曠工了?
放下兩沓油紙,我走出鋪子往外看。
這一看,把我整個人都看傻了。
偌大一條清水巷,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沒有。
左右兩旁的鋪子,門都關的嚴嚴實實。
什麼情況?
我跑出幾步,踮著腳四下張望,確定除了我自己外,周圍一個活物都沒有。
就在我震驚不已時,遠遠傳來了的腳步聲。
腳步聲整齊劃一,光是聽著,就有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我甚至都沒看見人!
未見人,先聞聲。
我雖不像孟嶼嵐那般見多識廣,也多少有些眼界。
這架勢,很不一般。
很快,便有許多身材魁梧、穿著一致的男子跑來,呈兩列縱隊守在街邊。
十六人合抬一頂猩紅軟轎,步履沉穩地走了過來。
軟轎停在我鋪前,兩個男子扛著織錦地毯,就地一拋。
地毯一路滾到鋪子門前,我兩眼發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起早了,抑或者,還沒睡醒?
一個面白無須的老人弓著腰,嗓音尖而柔地對轎子裡的人說:「貴人,到了。」
淡淡一聲「嗯」。
這聲音又沉又淡,聽不出是男是女。
轎簾掀開,一隻戴金掛玉的手伸了出來。
老人小心扶著這隻手的主人,將人迎了下來。
自我來到金陵,十數年來,見過許多達官顯貴,就連王爺也見過了。
可那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過眼前這貴婦人半分威嚴。
高髻,華服,厲眉,隼眸。
她看向我時,我有種無端端矮了三分,呼吸都不暢的壓迫感。
「你是掌櫃?」她問。
我大氣喘不上來,慌慌點頭:「是,是。」
「生意,還做嗎?」她又問。
「做,」我脫口而出,又看了眼這滿街的護衛,最後才敢去看她,「您,是要買火腿?」
「自然。」她淡淡道,「家中人多,要多買些。」
我暗地裡捏緊了指骨,強壓緊張,對她說,「您請進,鋪中詳談。」
老人扶著貴婦人走到門檻前,她看了我一眼。
我心口一縮,離得近了,更覺得她氣勢迫人。
她是一個人進了鋪子的。
那麼多隨扈,就連攙扶她的老人都恭敬站在外頭。
這身份極尊的貴人,就不怕我趁機行兇?
我瞥了一眼肉案上那好幾把砍刀,想著該怎麼才能不著痕跡地收起來。
她進了鋪子,隨意走了幾步,看了幾眼,利眸瞥我:「是個幹淨的鋪子。」
「我每日都要清掃兩遍才開門迎客,」我邊說邊劃拉著砍刀,一股腦都塞進桌案下,笑得嘴角直抽抽,「您先坐,我去給你泡茶。」
「不必,」貴婦人淡淡道,「我此來,不為喝茶。」
「那您是...我壯著膽子問:「來做什麼?」
貴婦人望著我,也不說話,片刻後,淡淡道:「不是說了,買火腿。」
我:「..」您看我信嗎?
「你這裡,都賣什麼火腿?」貴婦人雲淡風輕地問。
我根本不信她是來買火腿的,照這個排場看,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蕭瑾請不動孟嶼嵐,倘若他不死心,必然還有後招。
孟嶼嵐身在太學,蕭瑾無從下手,而我人在市井,更容易拿捏….
那麼眼前這位,是蕭瑾的人?
我邊猜測著,邊心不在焉指著火腿說:「這是十年份的老腿,松燻,精肉;這是七年份的老腿,桂燻,三肥七瘦;這是五年份的腿子,柏燻,五肥五瘦…..」
冷淡的一聲嗤笑,打斷我的話。
「我聽說你在東市有好幾間鋪子,本以為你是個幹練的精商,沒想到,竟連自家的火腿都認不全。」
她這麼說著,走到懸掛著的火腿前,捏著一塊骨頭左右看了一眼:「這分明是八年以上的鹽培肥腿,怎麼到你口中,便隻有五年了?」
我微怔,定睛細看,果然是說錯了。
我說錯了是我的問題,但她隻這麼翻翻看,便說得一點不差——她比我問題更大
我可不覺得,一個皇族貴婦,能一眼認出幾年份的火腿來。
莫非,她不是蕭瑾的人?
那這排場,這氣勢,這——她到底是誰?
「我誰也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徑自坐到空置椅子上,不顧那一身重繡綾羅,抬眸看我,「隻是個慕名來此,採買火腿的饕客罷了。」
是麼...我戒備心絲毫不減。
她淡然處之:「你這火腿,是江州的做法?」
「是。」我答。
她看向我:「你是江州人。」
「是。」我又答。
「做火腿的法子,是家傳?」她問。
「是。」我三度點頭。
她眼睫微跳,問:「你在防我?」
我深吸一口氣,朗聲應答:「是。」
「為何防我?」她揚眉。
我正正看她,一字一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算不得什麼,可我嫁了孟嶼嵐,便要處處小心,保護好自己,也是在保護他。
她聽明白了。
嗤笑一聲:「我此來,不為孟嶼嵐,你盡可以放心。」
她說完,又轉眸看我:「我不屑說謊,來此,是為這口江州火腿,我,也是江州人。」
江州幾時出了這麼霸氣側漏的女子了?
「坐吧。」她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我離開江州許多年,今日來見你,一為你做的火腿,二為你這個人。」
我將信將疑地坐下,看向她:「為我這個人?可我並不認識你。」
「你以為我便認得你嗎?」她笑了起來,笑聲是毫不掩飾的明朗:「你不過小小火腿鋪掌櫃,若不是嫁了孟嶼嵐,我真不知道你這個人——你不必防我,我若想做什麼,憑你憑孟嶼嵐,都防不住我。」
雖然狂妄,可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