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想解釋,一開始的確是不喜歡的,那個時候我除了自己誰都不喜歡。可是後來架不住紀遠之的魅力,逐漸喜歡上了,就像蜷起來的刺蝟慢慢展開,露出柔軟的肚子,還沒來得及去觸碰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就已經被告知厄運,於是隻好再次縮了回去,做那個隻能自己保護自己的小刺蝟。
我沒有說出口,因為我抬頭,看見紀遠之的眸子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這樣的眼淚為誰而流?自然不是因為我了。
於是我笑著說:「愛而不得,曾經有過吧。他跟你很像,驕傲,冷淡,充滿了正義感。吃東西的時候很挑剔,好多次被他煩得要死,可是他一個笑容,又總能把我哄回去。」
我小小地扯了一個謊,把對紀遠之的喜歡包裝成另一個白月光。如同紀遠之面對冉染時那樣,縱使深夜窺屏的舉動再卑微,也努力想讓對方看見自己驕傲的樣子。
「難怪,你對付起我來得心應手。」紀遠之吸了吸鼻子,笑道:「他不喜歡你,真是他的損失。」
「哈……哈哈。」
我附和著乾笑了兩聲。
紀遠之用手指沾了雨滴,在江道邊的欄桿上畫圈圈,沉默了很久,才說:「其實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就不知道我對冉染是一種什麼感情了,說實話,我也很茫然。」
我的心突突跳了幾下,結婚這麼多年,紀遠之還是頭一次跟我說這種話。
在這個男人驕傲的外表下,我忽然看到了他內心裏的無助和脆弱。
他接著說:「很小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玩,無論家庭背景,還是學識眼界,冉染凡事都壓我們一頭。你也知道,那個時候的小男孩嘛,總是有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就老想著反壓回去,讓她心甘情願地臣服我,現在想來也真是愚蠢。」
「後來再大一點,也就成熟了很多,當初那股怎麼都看不慣的勁頭就變成了欣賞,緊接著就是喜歡。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連自己都很驚訝。」
「嗯。」我點了點頭,淡淡地說:「這很正常。」
我向來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很少發表觀點強烈的意見,這也是為什麼在外人面前話很少的紀遠之,卻很喜歡跟我聊天。
他的臉上逐漸浮現出自嘲的神情:「冉染誰都不喜歡。她是那種很有個性的女孩,曾經跟我們說過,她可以一輩子不結婚。所以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和她發生什麼。隻是感情這種事,是一個人無法控制的,也許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發觸動心裏那根弦,久而久之,她似乎成了一種永遠無法到達的彼岸,而我追的太久,好像就不知道該怎麼去愛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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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紀遠之談論他對冉染的感情,我的心裏本就一直針紮般得難受,聽了這句話,更是幾乎流下淚來,為了紀遠之,也為了我自己。
我太知道愛而不得是什麼感覺,所以這一刻,我和這個不愛我的丈夫共情了。
所幸我已經習慣了失望,早已學會及時抽身,哪怕再痛,也時刻保持著清醒。
可是紀遠之呢?他大概遠不如外表看上去那麼豁達吧。
「遠之。」我哽咽著,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還未出口,便忽然被紀遠之一把抱住了。
「小然,我們離婚吧。」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語,「對不起,你前兩天跟我說的時候,我就該答應你,是我太自私了,隻想到了自己。」
「別這麼說……我不怪你,如果你不想離,我也不是非要——」
「不,我想好了。」紀遠之打斷了我。
我感覺到熱淚在脖頸皮膚上流淌,下一秒,紀遠之起身,一手撐傘,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後在我額前輕吻了一下。
「小然,你真的很好,聰明,通透,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活得小心翼翼,卻又活得很坦然。我明白你的苦楚,可我沒有辦法幫你。我是一個連自己感情都理不清的人,就不應該那麼自私地拴住你。」他紅著眼眶,卻還是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
「離婚後,一半的房產歸你,還有現金,公司股份,隻要你提,都可以給你,甚至現在住的房子,你要是願意住,我也可以搬走。小然,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人。」
「好,我同意。」我乾脆俐落地答道,然後迅速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我怕再晚一秒,控制不住的眼淚就會在紀遠之面前泛濫,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防,又會瞬間決堤。
11.
律師事後告訴我,這是他在圈子裏見過的,有史以來最平靜的離婚現場了。
房子,車子,股份還有現金,紀遠之把他能給的都給了我。我沒有提任何要求,但也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我知道紀遠之從不在乎錢,但我不一樣,我一畢業就替楚家來聯姻,從沒進入過職場,離婚後,楚家家產也不會留給我半分。
我把妻子當成一份事業兢兢業業做了五年,也要為自己的後半生考慮,於是對於他的慷慨照單全收。
作為回報,我決定替紀遠之隱瞞離婚的消息,不僅不對外公布,甚至連楚紀兩家都不通知。
離婚手續辦好的當天,我就整理好了自己的私人用品,統共一個箱子,然後在一個清晨離開了居住五年的別墅。
紀遠之說過要把這棟別墅留給我,但與他相處的這五年,我早已習慣了身邊有人,開始漸漸變得害怕孤獨。獨自居住這麼大一棟房子估計得把人逼瘋吧,所以我選擇了紀遠之給的一套市中心公寓。
12.
房子也很大,走路響一點都會有回音,但好在這裏有一扇落地窗,可以看到繁華的江景。我喜歡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喝酒,看著樓底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才會覺得自己沒有被整個世界拋棄。
我是個在事業上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從小的生長環境讓我學會了不爭不搶,不吵不辯。這種性格很難讓我在商業上有所成就,離婚後我就辭去了基金會的管理職務,但依舊兼職孩子們的鋼琴老師。
慢慢地,我在這份職業中找到了平靜,後來索性便做起了鋼琴家教。
那些學生家長們大概很難想像,他們家那個衣著樸素,一小時隻收一百塊的鋼琴老師,竟然是個家產上億的富婆吧。
13.
認識鬱清是在半年後。
他是我的學生之中,唯一一個超過20歲的。其實準確來說,他並不是我正式的學生,我是被他家請來教他弟弟的,但自從鬱清見過我一面之後,就天天腆著個臉來蹭課。
他和弟弟之間總是拌嘴,我嫌煩,後來就乾脆單獨給他開了一個課時。
他從第一次上課起,就不管我叫老師,而是管我叫姐姐。
「姐姐,你家裏很有錢吧?」他笑著問我,指尖卻在鋼琴上彈出令人頭疼的音符。
「關你什麼事,專心練琴。」我板著臉回答。
「嘿嘿,你瞞不了我的。我爸給你送幾萬塊一斤的茶葉,你連眼睛都不眨,還能準確說出茶葉的品牌熟期和產地,我就知道你不簡單。」
「嗯,我家是賣茶的。」我點了點頭,淡淡地說。
「能賣幾萬塊錢一斤的茶,那也是大茶商了,總之,你肯定很有錢。」鬱清往我身邊蹭了蹭,神秘兮兮地笑著問:「你還來做一百塊一小時的鋼琴老師?你實話實說,是不是看上我了?故意的。」
「是,我看上你了。」我轉頭看向他,拿小棍在他的手背上敲了一下,「看上你是個鋼琴天才,所以,天才,把這首曲子談五十遍吧,彈不完就不下課。」
「嗷……」鬱清捂著手背可憐兮兮地哀嚎了一聲,「楚然你是魔鬼嗎!」
身為一個有過感情經歷的人,我知道鬱清存的是什麼心思。但我也知道,這種剛上大學的小孩,感情上是沒什麼定數的,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能喜歡另一個。
況且他沒公開表達過,我也不好矯情地妄自揣測,依舊鐵面無私,把他當成一個學生看待。
14.
一個月後的某天雨夜,當我舒舒服服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時,鬱清出現在了我家的門口。
「回去。」我抵著門,面無表情地說。
「我爸媽離婚了。」鬱清渾身上下滴著水,聲音裏帶著哭腔。
聽見這句話,我手上關門的動作停了下來,把濕漉漉的鬱清拉進了房間。
「我爸和我媽離婚了,我爸在外面有了小三,我媽一氣之下就帶弟弟出國,她不要我了。」鬱清裹著毯子,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那模樣讓我想起三歲就被母親拋棄的自己——小時候也曾經躲在被窩裏,用毯子緊緊裹住那份僅存的安全感。
心裏忽然酸酸的難受,我拿來了毛巾,替鬱清仔細擦拭頭發,又給他煮了一碗掛面做夜宵,然後頭一次,對他露出了還算溫柔的笑容。
「沒關系,人嘛,總要學著長大。」
從那以後,鬱清就賴在了我的家裏。
15.
小孩嘴挺甜,誇我菜做的好吃,人長得好看,鋼琴彈得好還十分有品味。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哄得我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有時候生起氣來要把他趕回家,他就立馬變身委屈小狗,可憐巴巴地說他爸爸把那個小三接回了家,還帶了個弟弟在家給他上眼藥,他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每次他這麼說時,我就聯想到自己的遭遇,於是也就心軟了。
好在家裏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我私心裏也覺得有鬱清陪伴很好。
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一刻也不閑著,在徵得我同意後,他就買了全套最新款的遊戲設備,週末不上課的時候就窩在家裏打遊戲。
這種遊戲設備我原來那個家也有,但那是妹妹的,自然從沒有我玩的份。
後來嫁到紀家,紀遠之這人,閑下來的時候不是聽音樂就是讀書,家裏總是安安靜靜的,連手機都不怎麼碰,我陪著他一起,自然也不會主動玩遊戲,於是心裏多多少少便對遊戲產生了抵觸。
一開始,我是拒絕加入鬱清的,後來架不住小孩各種引誘,再加上自己看了幾眼,覺得確實有意思,便跟著他開始學,甚至在他去上課後,自己偷偷在家練習,不出小半個月,我多少已經算是個高手了。
於是我們的週末日常就變成了:
練琴半小時,鬱清就擠擠眼:「走,打一局去?」
我正兒八經咳嗽兩聲,說:「好。」
然後就從一局玩到十局,從早上玩到了晚上。
兩個人穿著家居服,臉不洗頭不梳,吃的都是外賣,喝得都是飲料,但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16.
「姐姐,我餓。」鬱清一邊狂按手柄,一邊還能騰出時間對我撒嬌。
「我也餓了,下去給我買麻辣燙吧。」我面不改色,完美砍殺一頭怪物,仿佛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
「中午就是我去的,昨晚上也是我去的,不行不行,我要吃姐姐買的。」鬱清乾脆耍起了無賴。
「這一局,你贏了我我就去。」我淡定而自信地開啟了一個新的遊戲介面。
然後便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慘敗。
我這才知道,原來鬱清平時都讓著我呢。再一看這小子,早已窩在沙發上樂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