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之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悵惘,隨即屈起指節,又在我的腦門上敲了敲。
「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了,如果冉染的事情讓你多心,那我跟你道歉。然……」他頓了頓,換了個稱呼接著說:「小然,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人,如果你要離婚是因為別的理由,我可以跟你談,但如果理由隻是因為冉染,那沒得談,我是不會同意的。」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無理取鬧,關於離婚我深思熟慮過,也有很多種理由,但紀遠之拿出了平日裏在公司的做派,一副要聽下屬講幾十頁PPT的神情看向我,我忽然就沉默了。
我不擅長和人爭辯,尤其是和紀遠之這種口才極佳的商業大佬。
「好吧……不離就不離……」我低下頭,喃喃自語地說道。
「好了,開心一點。」紀遠之露出笑意,再次揉了揉我的頭,「誰說我是委屈自己跟你在一起的?你是個很好的妻子,我很滿意。」
嗯,一個很好的妻子,我明白,於是把頭埋得更低了,默默拿起一塊土司啃了一口。
紀遠之說完這話,捧著裝橘子的碗向樓上走去。
「祁連最近拉著我搞影視投資,可能會比較忙,早飯你自己吃,我先上去洗個澡,馬上要出門,晚飯也不用等我了。」
他絮絮叨叨地交待完,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前,他轉過身來,把空碗給我看,「哦,對了,橘子很好吃,謝謝你啊。」
8.
吃過早飯,我跟他一同上了車,紀遠之去公司,而我則是去一家福利院。
這裏也是紀家集團設立的慈善基金會所在地。
當初我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紀遠之,父親為了巴結紀家,讓我不要工作,專心照顧紀遠之就好。紀遠之也覺得妻子沒必要出去賺錢,但又看出來,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剛好,當時圈子裏流行設立慈善基金,紀遠之就把自家基金會的管理權交給了我。
成立之初他還問了我:「想做什麼類型的慈善?動物?環保?疾病?都可以,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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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回答他說:「那就幫助沒有人要的孤兒吧。」
這家設立在基金會總部的福利院也因此而來。
其實說是讓我管理,紀遠之給我配備了很給力的團隊,需要我做的事情並不多,我隻是喜歡沒事就來福利院轉轉,順便擔任起了孩子們的鋼琴老師。
因為昨晚和早上的事,我難免有些心不在焉,結束一節課後,我讓員工給孩子們買了霜淇淋,自己獨自坐在臺階上,遠遠看著他們嬉笑。
手機裏忽然收到了紀遠之助理的一條短信:
【然姐,紀總和祁總最近投資的那部電影,後天晚上要在君華酒店宴請主創人員,紀總今天一天的會,怕自己忘了,讓我記得告訴您一聲。】
又是那種必須攜帶家眷出席的商業晚宴,我對此並不陌生。
我其實很理解紀遠之為什麼不願意離婚,和睦美滿的家庭在生意夥伴面前會非常加分,何況像我這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乖巧聽話又有自知之明的太太,在圈子裏也很難找。
圈子裏多的是那種出軌騙錢搶奪家產夫妻互撕的狗血故事,而我很自信,我從沒有讓紀遠之在家室方面丟過人,倒也配得上他在家事之上為我撐腰。
如果我和紀遠之註定無愛的話,那我也願意把「妻子」當做一份事業,做到讓人無可挑剔——從小在家庭夾縫中長大,我過早地明白「本分」這個詞,也學會了用無可挑剔來換取一星半點的家庭地位。
想了想,我回復助理道:【好的,麻煩把參與嘉賓的名單發給我吧,我提前準備一下】
助理是跟了紀遠之多年的老人,立刻就把整理好的名單發給了我。
我託腮坐在樓梯上,一邊劃拉著名單,一邊在網上搜他們的照片,時不時閉上眼,把名字長相和背景都默背一下,怕自己到時候記錯了,給紀遠之丟人。
看著看著,我忽然劃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冉染,特邀主題曲創作人】
剎那間,我的手心裏全都是汗。
9.
出席商業宴會,我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光是禮服都挑了整整一天,最後選了一套小眾品牌藍色色長裙,低調,卻又不失體面。
倒不是存了要和冉染攀比的心思,我不過是不想讓紀遠之在白月光面前丟臉罷了,就好比紀遠之從不會在我的家庭宴會上讓我難堪一樣。
可是晚宴當天,我還是緊張得手心裏都在出汗,隻好不停地和人社交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冉染是祁連帶過來引見的。她本人比照片看上去還要驚艷,是那種童話般的公主長相,皮膚白皙細嫩,雙頰透著自然而健康的紅暈,眼睛仿佛一汪潭水,笑起來是月牙兒的形狀。
「想必老紀跟你說過,我們三個一起長大,算是發小。很抱歉,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正在巡迴演出,沒能參加婚禮,禮金我一定補上。」冉染笑著說。
人長得美,聲音更是好聽,仿佛是那種無損的黑膠唱片,在磁針下流瀉出來的音樂。
她接著說:「老紀沒告訴過你吧?我小時候跟他開玩笑,他這種人要是能討到老婆,我就送他一百萬,哈哈哈,沒想到不但討到了,還是個這麼優秀的人,老祁把你誇得喲,我當時還不信,現在一看真人,我覺得他是替你謙虛了,是吧老祁?」
不愧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孩子,冉染真的很會說話,把誇獎融入到玩笑中,顯得自然又得體。就連一向認為自己很會社交的我都自愧不如,剛剛還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現在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手心裏依舊全都是汗。
好在紀遠之向這邊快步走來,在我身邊站定,握住了我的手。
「這麼好的太太,一百萬哪夠?算上這次電影大賣的錢,你要送我雙倍禮金才可以。」他笑著對冉染說。
「看看,看看,老紀還是這幅財迷本質,三句話不離錢。」冉染指著紀遠之打趣,祁連也附和著大笑。
我很明顯能感覺到,紀遠之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
他應該很介意冉染說他是財迷吧。祁連說過,商人世家出身的他,再有錢,在冉染面前都會感到有些自卑。
這次的電影投資是他首次涉足影視行業,有那麼多大賣的商業電影不投,卻偏偏投了個題材小眾的文藝片,還邀請冉染創作主題曲,目的非常明確,是為了一些金錢之外的東西。
我不禁抬頭看向紀遠之,他正仰頭飲下一杯酒,不知是酒色映襯還是別的原因,他的面頰上有微微紅暈。
大概是在為自己剛剛說「電影大賣」這句話而懊惱吧。
我忽然恍然大悟,明白他不願意和我離婚的原因了——即便他的喜歡再卑微,也要在冉染面前保持那份紀遠之特有的驕傲,他不想以一個感情失敗者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我知道應該怎麼配合他,於是接過紀遠之手上的杯子,體貼而溫柔地說:「別喝多了,小心晚上頭疼。」
祁連心領神會,立刻誇張地捂住了眼睛,「光天化日的,提什麼晚上?哎喲,真是沒眼看沒眼看。」
冉染也笑著捶了他一拳:「這是什麼場合?你可別口無遮攔的,小心我告訴你家小女友去。」
紀遠之沒有理會他們的打鬧,他轉頭看向我,眼神裏有一絲感激的情緒,然後低頭,在我的額上輕吻了一下。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就知道,這個吻是真的。
10.
紀遠之還是喝至微醺。
他說不想回家,想和我出去散散步。祁連說天氣預報要下雨,就塞給了我一把傘。
走到江邊廣場的時候果然就下起了小雨,紀遠之撐起傘,把我摟在懷裏,傘邊向我傾斜,問我冷不冷。
「不冷。」我縮在他懷裏搖了搖頭。
早春的雨是暖的,就是濕濕黏黏的令人難受。
紀遠之還是把大衣脫下來披在了我身上,又把傘塞到了我手裏。
「我去抽根煙可以嗎?抽完我們就回家。」他向我詢問。
「去吧,小心路滑。」我點了點頭。
紀遠之去江邊步行道,找了塊沒人的小亭子抽煙,我走到旁邊的小店躲雨,順便想買一杯熱咖啡。
一對情侶也在,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又互相握著手取暖。
店裏放著那首經典的老歌,《紅玫瑰》。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玫瑰的紅 容易受傷的夢
握在手中 卻流失於指縫 又落空」
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是被後媽和妹妹欺負後,是母親給我發來新家庭的照片後,是父親一而再地讓我失望後,都沒有體會過的那種委屈。
一曲唱罷,我決定和紀遠之攤牌了。
紀遠之吸煙回來的時候,頭發已經被細密的雨水打濕,就這樣黏在額頭上,與他平日裏衣冠楚楚的模樣大不相同,看上去可愛又滑稽。
他從我手中接過傘,我也自然而然掏出紙巾為他擦拭。
「給司機打電話了嗎?」紀遠之問。
「沒有,」我搖了搖頭,鼓起勇氣說,「我有話想跟你說。」
「嗯。」紀遠之低頭回答,沒有打傘的那隻手握住我,我們繼續行走在江邊。
我說:「你不肯跟我離婚,是因為冉染吧,你不想讓她知道,她一回國你就離婚,搞得好像這婚是為她離似的,很沒有面子。」
我很少這樣一針見血地拆穿紀遠之,他忽然停下腳步,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轉過身,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小然,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聰明。」
「我也可以裝傻,假裝不知道這件事。」我爽朗一笑,「我們離婚的消息可以暫時不公開,什麼時候你覺得合適了,什麼時候再公開也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紀遠之揉了揉我的頭,牽著我的手,又把我往傘下拉了拉。
沉默兩步之後,他忽然問道:「小然,你心裏也有愛而不得的人嗎?」
「嗯?」我愣了一下。
紀遠之笑了笑,解釋說:「你別多心,我不是在套你的話。其實我很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的人不是我,從結婚第一天起就知道。沒關系,我不會介意的。我反而覺得,這樣開誠布公地和你聊天很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