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細則一拿到手上,我就驚了。
這一份和學姐給我的那份「三年都沒變過」的細則,完全不一樣。
「普刊也能成為綜測加分的依據了?系數還那麼高,一篇普刊能有 0.2 分嗎?」
寫過論文的都知道,普刊屬於花錢就能上的論文。
它能佔 0.2 分,屬實是不合理。
要知道,一個校級比賽的一等獎,也不過是 0.3 分。
聽見我的質疑,書記也沉默了片刻,看向史導。
史導擦了擦額頭的汗,尷尬道:「這不是考慮到學生們都沒有重量級的論文嗎,所以當時修改細則的時候,適當地放寬了條件,鼓勵學生積極嘗試科研。」
我又問:「我能看一下陳瑞的申報材料嗎?」
史導對我的態度,可沒有對書記那麼好。
「不行。那個屬於同學隱私,不好隨便給看的。」
我有點想笑。
當著全年級的面,點貧困同學的名,他那時怎麼不考慮同學隱私了?
「您對隱私的定義還挺雙標的。」
一聽見我在他直屬領導面前說這話,史導急了:「思思你可不能瞎說。」
我聳了聳肩:「學生手冊上寫了,評優評獎要公正公開。您要是這樣藏著掖著的話,公示還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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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說:「你調取一下留存的材料,給她看一下就是了。」
史導連忙說:「好的好的,我找一下。」
陳瑞的材料攤開在了辦公桌上。
少得可憐的獎狀,最多的竟然是期刊復印件。
數一數,有七八份之多。
我由衷贊嘆:「陳瑞可真是個學術製造機啊,這還沒滿一年,他能寫這麼多論文?」
我爸湊過來,問:「方律師,您是博士,能不能給我們這些人講講,這些論文的含金量有多高啊?」
方律師審慎地回答:「經管的核心刊物跟我們法學可能不太一樣,但是從這些刊物的主辦單位和出版週期看,應該屬於那種花錢就能上的期刊。」
言下之意就是含金量很低,純屬學術垃圾。
這一點,離開校園許久了的方律師都看得出來,史導和張副書記自然更明白。
我涼涼道:「真巧啊,隻有陳瑞寫了那麼多垃圾論文,偏偏今年就修改了評選細則。又碰巧呢,如果不是書記您過來,史導還死活不肯出示評優評獎的過程檔……」
張副書記沉靜地看了史導一眼,沒有說話。
說來奇怪,她其實是個一眼就能看到病氣的女人,但莫名就比大塊頭的史導,看上去更有威嚴。
史導被這一眼看得大汗淋漓,連連說:「思思,你這話說的,好像是我專門為陳瑞修改了評選細則似的,有歧義,有歧義。」
我驚訝反問:「難道不是嗎?畢竟史導您對陳瑞的偏愛,可是有目共睹啊。」
張副書記似笑非笑:「陳瑞就是那個,考上我們學院後,父母捐了二十萬的那個學生吧?沒記錯的話,是小史你談成的捐款?」
我恍然大悟:「原來陳瑞不是史導您的外甥啊,原來沒有親戚關系,隻有金錢關系啊?」
史導又要跳腳:「周思思你別胡說八道!」
我爸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狀似無意地擼起了袖子,露出了完整的盤龍紋身。
史導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金錢關系是不存在的,我對學生都一視同仁。」
我訝異重復:「一、視、同、仁?」
打開手機錄音,那些年史導的金句,是時候大白於天下了。
……
「周思思,陳瑞跟我說了,你要是願意退出競選,今年的獎學金名額可以留給你一個。」
「獎學金評定不是公開透明的嗎?難道是史導想給誰就給誰的?」
「所有事情都是人做的,隻要是人做的,那就有商量的空間。這筆錢是陳瑞家長捐的,捐贈者當然有話語權。」
「那這麼說,誰有錢,誰就是老大了?」
「這個社會的規則就是這樣。」
……
「這個項目是我們的,團隊也是我們的,陳瑞從頭到尾沒有出過一份力,我們也不需要他家砸錢。
拒絕陳瑞加入,合情合理。」
「你和方蕊的成長,離得開學院的栽培嗎?這個項目的申報書上,有沒有寫你們來自 XX 學院?學院給你們創造了這麼好的條件,你們要有感恩之心!」
「感恩學院的方式就是把陳瑞加進一個肯定獲獎的隊伍裏?即便他什麼也沒幹過?陳瑞難道是學院的親兒子嗎?!」
「周思思我跟你說過很多遍,我這是為你們好,是想節約你們的開銷。」
「我也和您說過很多遍了,我們不需要錢,一分都不需要。」
「行,你有骨氣,不需要錢是吧,你等著。」
……
7
錄音結束後,辦公室裏落針可聞。
我爸看上去想破口大罵,被我媽摁住了。
史導最先反應過來,聲音又急又抖:「張書記您聽我說,這錄音是斷章取義,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反問:「不是哪個意思?不是逼我退出競選把班長讓給陳瑞的意思?不是非要把陳瑞塞進獲獎隊伍裏分一杯羹的意思?不是身為輔導員卻給學生樹立金錢至上觀念的意思?」
他瞪著我,一言不發。
張書記語氣淡淡:「史偉,我生病休養、力不從心的這些日子,原來你就是這樣搞學生工作的?」
史導張大了嘴,想要爭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向張副書記,開了口。
「剛入學的時候,我為我能考上 X 大而自豪。但剛來學校,史導就讓我意識到,學校隻偏愛那些富有的學生。一個出身貧寒的女生想要和富二代競爭班長,是競爭不過的;四個人熬夜做出來的項目,是會被空降部隊搶走榮譽的;如果我不順從輔導員的命令,是會在評優評獎上吃大虧的。」
史導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思思,這些都是誤會,老師對你沒有壞心。」
我看向這個肥碩的男人,搖了搖頭。
「到了這時候了,你還以為這隻是我們倆的事情嗎?
「這次是我巧合瞎填了家長資訊表,又巧合不買大牌衣物,讓你錯認為我是貧困生。今天我之所以能和你平等對話,也得益於有爸媽為我撐腰。
「但那些真正的貧困生呢?他們沒有強勢的父母保護,他們這大學四年,要被你這樣的老師欺負多少次?要被陳瑞那樣的學生踐踏多少次?
「一個學生背後是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又會繼續輻射開去。你今天在他們的心裏種下了弱者該受氣的種子,明天這種惡意就會反彈到社會。在場的你我他,誰敢擔保自己不會成為惡意的受害者?
「這不止是我們倆的事,這是學院的事、學校的事、整個社會的事!史導,你身為輔導員卻毫無品德,實在不配教書育人。」
我一番慷慨陳詞後,餘光瞄到我爸舉起了手想鼓掌,被我媽一把摁住。
我頓時破功,隻望向張副書記,等待她的回答。
史導也看著她,目光中有幾分乞求意味。
張副書記沉默半晌,說:「你把手頭上的這些錄音、檔,都發到我郵箱。」
這就是要嚴肅處理的意思了。
史導連聲說:「書記,我隻是一時犯錯,我沒有幹違規違紀的事情啊。」
方律師貼心答疑:「是否違規違紀嘛,自己說了不算,得靠法律說話。張書記您如果有需要的話,歡迎來咨詢我,免費。」
張副書記看向他,神色淡淡:「謝謝你,不過不需要。
我們學校有自己的紀委,對待犯錯誤的同志,一樣不會手軟。」
方律師點點頭,又說:「我剛才閑得無聊,搜了一下貴校的各類公開檔,發現了這麼一條:各類評選細則應於實施之日前六個月公佈。
首先這一條,史導就違反了呢。」
「史導應該是黨員吧?黨的紀律處分條例也規定了,黨員違反社會主義道德的,依照規定應當給予紀律處理或者處分的,都必須受到追究。」
他又意猶未盡地指出:「對了,史導這麼偏心陳瑞,其中是否有賄賂收買的關系,也可以細究一下。」
他笑吟吟地合上手機:「暫時就查到這麼多,我會跟蹤貴校的紀律處分公示,如果我認為處罰力度太輕,也會繼續跟進。」
我整個人都傻了。
真厲害呀真厲害,三兩下就把罪名給列了個清楚。
史導幾乎要咬牙切齒:「我呸!什麼名校博士,也不過是走狗。要不是周思思爸爸有錢,你能這麼幫他?」
方律師溫和地笑了笑:「這跟周總沒有關系。非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我曾經也是一個貧困生,曾經也受到過您這樣的老師和同學的羞辱。」
他望向張副書記:「如果剛才的話有些強硬,請您原諒。我的青年時期,被這些老師深深傷害過。那時候我認定了社會階級是固化的,勤奮的人沒辦法改善自己的生活的。不怕您笑話,我有過報復社會的念頭。」
我爸媽,還有方律師的另一個同事,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見這些話,神色都嚴肅了起來。
方律師看見我們的表情,笑了笑:「正因如此,今天看見史導,我就好像看見了當年那些老師和同學。看見周思思,也好像看見了我自己。區別在於,從前的我自己隻會自我懷疑,但現在的我,可以貢獻一份法律力量,為從前的自己,也為從今往後的許多寒門學子。」
他言辭懇切,說到最後,頓了頓:「如果張副書記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的微信推給貴校的法律援助中心。對這類案件,我可以無償提供援助。」
聽完方律師的話後,張副書記整個人的氣場都溫和了。
這是我今天第一次,聽她說那麼長的一段話。
「謝謝你,方律師。我們搞行政的呢,總是希望家醜不要外揚,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校就會徇私枉法。史偉和陳瑞的事,我們會徹查到底,你們可以放心。說起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導致監管不力。是我該謝謝你們,你們的出現,讓這件事情及時曝光,也讓我有亡羊補牢的機會。」
幾番對話,已經徹底把史導的前程定下了。
那麼肥壯的一個男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發白。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友好的家校會談已經差不多了,我爸及時收尾:「也到飯點了,張副書記晚上有空嗎?大家一起吃個飯?」
張副書記婉拒:「不必了,我一會兒要去醫院復診。不好意思,不能盡地主之誼了。」
我爸也不介意,大家一陣揮手道別,誰都沒多看史導一眼。
院樓外,夕陽正好。
我爸媽手挽手走在前面,誇張的大金鏈子和惹眼的鉆石墨鏡,此刻倒顯得有點可愛。
方律師把目光投向了正下課的學生們,他的目光裏,藏著幾分遺憾,幾分釋然。
一個月後,史導的處分通知放到了我校官網上公示了。
通知總是簡明扼要,大意是查出了他有收受賄賂的行為,在履職過程中違背理想信念,造成惡劣影響,按照相關規定,現將其開除。
至於陳瑞嘛,對他的處分都不夠上官網的。他已經徹底社死了,院內院外都聞名。
新生鴻鵠獎學金也重新評定了,我拿到獎學金後,全部捐給了山區兒童。
官網的新聞欄裏,還有兩條不起眼的報道。
知名律師方 XX 成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的特聘律師。
山西 XX 集團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捐款 200 萬元,設置首個由法援考核並頒發的寒門學子圓夢獎學金。
當然了,這些都和我無關。
我,周思思,繼續穿著愛國品牌的運動鞋,和 80 元一件的快銷針織衫,混跡於門口的夜宵攤,和隊友侃大山。
我不再戴昂貴的手錶,也拒絕了我爸「金鏈子送你了」的無良建議。
這一場和輔導員的戰爭,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深一層的思考。
這思考說來太長,大致可以用楊絳先生那一句「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來概括。
對了,我還報了法學的輔修班。
今年九月,我就會成為方律師的小師妹。
或許我現在能力有限,但我很期待有一天,我的能力能強大到足以保護身邊的人。
這一天請快快到來吧,周思思,想趕緊做對社會有用的新青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