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夫人可以與我做個交易,顧淮對夫人的感情很深,除非夫人死了,否則他立我為後是比較困難的。」
「既然我橫豎逃不過一個死,那我為什麼不與你爭一爭呢?」
「你不會。」她說,「你首先是一個母親。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不少人將主意打在珩兒身上了,如果他死了,顧淮膝下無子,手下的臣子便有理由給他送女人了。
「你爹是罪臣,你沒有母家可以依靠,顧淮真的能護你們娘倆一輩子嗎?
「若你自刎,珩兒交給我來撫養,我保他平安長大,將來更是順利登基,若你執意要爭,我會撫養其他女人給顧淮生的孩子,到時候你們就是我的絆腳石了。」
「怎麼保證你能真心對珩兒?」
她笑了:「夫人盡管放心,我並不喜歡顧淮,我嫁給他不過是為了利益,我並沒有興趣給他生孩子。
「我隻是需要一個被徐家撫養長大的皇帝來維持我徐家的榮耀罷了。」
「你不怕顧淮登基後清算徐家嗎?」
「所以我要撫育珩兒,那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為他生的孩子,他捨得放棄這個孩子嗎?
「況且,顧淮連登基都要仰仗我們徐家,你覺得二十年之內他有動徐家的本事嗎?」
我也笑了:「那就祝妹妹得償所願了。」
我將珩兒拉到她的身前:「你以你全族人的性命發誓,保我的珩兒平安長大。」
她神色嚴肅起來:「我發誓。」
「好,以後珩兒就拜託給你了。」我流著淚,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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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閃了閃眼:「那我便送你一份禮,以皇後的身份走吧,這原是你該得的。」
十三、
那個時候我對顧淮失望透頂,珩兒是我唯一的慰藉,我總得給我的珩兒鋪一條平坦的道路。
可我怎麼又後悔了呢。
在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冊後詔書。
在他與我十指相扣同所有人宣佈,這是朕的發妻,是朕最愛的女人。
在他背著我走過長長宮道。
在他站在宮門用柔情的眼神望著我。
在他盡情暢想著我們的以後。
可是顧淮,你知不知道,我們沒有以後了。
顧淮啊,顧淮,我的顧淮。
我笑著將藥一仰而盡,思緒漸漸渙散,恍惚間顧淮穿著一襲紅袍朝我走來。
一如十年前,他含笑挑開我的紅蓋頭。
十四、
咚——咚——
宮裏的景陽鐘忽然響了。
彼時顧淮步履輕快地走在宮道上,聽著悠長鐘聲響起,他僵住了身子。
貼身太監一臉震驚,景陽鐘非帝後崩不響,陛下好端端地立在這裏,那出事的便是——
皇後!
「陛下,皇後這是……出事了!」
「滾!不許胡說!」顧淮猩紅了眼,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轉身朝前跑去,頭上的冕旒被他隨手扯下扔在了路邊。
「朝朝,朝朝!」
你一定不能有事。
等顧淮跑進殿內的時候,裏面呼啦啦跪著一圈侍女。
「陛下,皇後……去了。」
顧淮誰也沒理,他顫著身子走到床前,床上躺著他的朝朝。
他伸出手,輕輕去搖她:「朝朝,醒醒,別睡了。」
「朝朝,我回來了,你不是說要等著我回來嗎?」
「朝朝,朝朝。你看看我。」
床上的女子含笑閉著眼,睡得安穩極了。
她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朝朝,我的朝朝啊。」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年輕的帝王跪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朝朝,你的心可真狠吶,就這樣一聲不吭捨下我和珩兒走了。
朝朝,我還沒陪你去江南呢,你不是答應了我要等我回來嗎。
朝朝,我錯了,我不該娶別人的,你醒醒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朝朝啊,
世間再也沒有朝朝了。
據史書載,孝賢皇後陸氏朝朝,明德帝發妻,育太子珩。與帝龍潛相伴十年,恩愛有加,伉儷情深。於冊立隔日病逝,帝大慟,罷朝九日,黜後宮,唯遵皇後遺願,封徐氏女為妃,撫育太子珩。
十五、
「據朕所知,你夫君也算對你疼愛有加,不過是下放湖北待個十年,你真請旨合離?」
陸十三點頭:「好又怎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她莫名地笑了一聲:「陛下莫不是以為人人都同我姐姐一樣傻?放著好端端的貴夫人不做,去那荒郊野嶺做個農婦?」
顧淮頓了頓:「她以前同朕說她是手氣不好,這才嫁給了朕。」
「六姐從來沒有同陛下說過?」陸十三驚訝問出了聲。
「說過,她說她抽中了畫著王八的紙條……」
「我的傻姐姐哦,夫妻十載,她竟然對你瞞得這樣深?」
陸十三起先笑出了聲,後來不知想到什麼,一行清淚從腮邊落下。
「當年陛下的叔叔要從我們陸家十三個姑娘裏選一個給陛下做妃子,阿爹說要抓鬮決定。六姐說她自己抽中了王八,大家都不願意嫁給陛下,是以誰也沒有去檢查紙條。
「可我知道六姐的紙條應該是幹幹凈凈的,因為那張王八是被我抽中了。可六姐先說出來了,我本也不想嫁給陛下,所以我就沒吭聲。
「那天十三個姐妹哭成一團,可是我偷偷瞧了一眼六姐,她拿著帕子拭淚,可我分明瞧見她笑得酒窩都出來了。
「陛下或許不知道吧,我曾經給六姐寫過一封信,我問她後悔嗎,你猜猜她跟我說了什麼?
「她說她生平隻有一件憾事,那就是跟你成親時沒能聽到一聲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對了,陛下應該更不知道了吧,六姐自小就喜歡你,當年她迷路找不著家,她說是你把她送回來的,還給她糖吃。就因為這顆糖,她心心念念記了你一輩子。」
堂前的帝王愣住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隨意用如意秤挑起蓋頭,一張安靜而又摻雜著緊張的小臉露出,小姑娘眼睛一閃閃亮得嚇人。
他原以為那小姑娘許是緊張極了,沒想到眸裏深深藏的,是無限的歡喜。
「聽說你抽中了下下簽才嫁給本王的?」
「不是。」
「哦?莫非你暗戀本王?」
「不是抽簽,是抓鬮,誰抓到了畫著王八的紙條,誰就嫁給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悶哼一聲,顧淮吐出一口鮮血。
十六、
明德十年夏,太子顧煜珩監國,帝南下嶺南。
伸手推開院門,兩棵枇杷樹枝葉相纏,亭亭而立。院中石墻上凹凸不平,隱約瞧見幾行被風雨腐蝕過的字跡。除了稍微破舊些,同他記憶中的草屋別無二致。
他又邁步走進屋內。
輕輕環視一周,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針線盒就靜靜地躺在桌上,他仿佛瞧見朝朝坐在桌前靜靜縫補衣服的模樣。
他將那針線盒打開,針線下麵是一封封擺放整齊的信。
顧淮愣了愣,而後緩緩將信取出。
是他寫給朝朝的信。
除了紙邊泛黃,信件都被保存得很完好,足以見得主人對這些信件的重視。
顧淮一封封看下去,最後一封是朝朝的字跡,上面沒有印泥,想來是她閑暇胡亂寫下的廢稿。
顧淮緩緩將信展開:
顧淮走後的第三年,珩兒問我爹爹怎麼還不來信,我哄他說爹爹忙,忙著讓珩兒天天都有新衣服穿。
可是珩兒卻說他不喜歡新衣服,他隻想讓爹爹陪他。其實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呢,可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自私,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是天之驕子,滿腹的經綸,他應該回到原本屬於他的位置上去。
……
除了替他操持家務,我也沒什麼能幫得上忙啦,我的顧淮今年也才二十七歲,可是我總覺得他活得不快樂,如果那個位置能讓他開心,那我便祝他得償所願,萬事順遂。
其實我還瞞著他一件事,當初嫁給他,是我使計騙來的,我說我抽到了王八,其實我沒有抽到,可我好想嫁給他,所以我就隻能撒謊啦。
顧淮總說我傻,可我覺得分明他最傻,你看,這件事我要是不說,他一輩子也別想知道呢。
他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比如那個送我回家的小哥哥就是他,給我糖吃的小哥哥也是他,可惜他都忘了,不過也沒關系,我記著就好。
……
怎麼越寫越矯情呢,這封信我偷偷留起來吧,就不寄給顧淮了,隻希望我的顧淮一輩子都要平平安安,萬事如意。
……
顧淮讀著讀著便哽咽了,透著字跡,時光倏忽而過,一瞬間,似乎能穿越多年的歲月,看見對面嫻靜靈動的姑娘坐在案前,一手託腮,一手執筆,帶著深深思念寫下這封承載無數情意的信件。
顧淮捏著這封信出了屋子,樹上的枇杷結得正好。
他瞇眼瞧著樹上結成的枇杷,思緒飄到多年前的夏季,那年陽光正好,他們尚有大把相處的時光,他靠在樹下,朝朝倚在他的肩上。
「庭有枇杷樹,今吾與朝朝手植也。」
「朝朝謂誰?」
「吾妻也。」
「值新婚,意情濃。願吾與吾妻枝葉相持,葉葉相依。」
顧淮顫著手從地上拾起枇杷,他盯著那枇杷瞧了良久。
「朝朝,我想吃枇杷了。」
「朝朝,我給你剝枇杷。」
「朝朝,咱們回家了。」
貼身太監噤聲立在一旁,他想,先後種的枇杷想必好吃極了,不然怎麼帝王一瞧見這枇杷就紅了眼?
庭有枇杷樹,吾與吾妻所手植也,逾十年,從庭過,樹繁葉茂,結實繁累,而獨餘吾一人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