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半鬼之體,身體裡天生有一半鬼的血脈,與你體內的陰氣無關。”燕玉鶴給綢布打上個結,看了看,好似覺得這次包扎得還不錯,回道:“兵器千千萬萬,日後再找別的就是。”
薛茗這下終於聽懂了,原來燕玉鶴的佩劍並不是因為她現在身體裡陰氣太多才對她有殺意,而是對她身體的本身就有殺意,從前燕玉鶴尚能用自己的靈識壓制它,但自從那一戰後劍不聽他的指揮。
燕玉鶴是認為有這一次傷了她的手在前,就還會有下一次,所以才將劍給砸了。
他是在劍和她之間,選擇了她。
薛茗看著燕玉鶴平靜而俊美的眉眼,忽然在這一瞬感受到了十分濃烈的情愫,那是來自燕玉鶴身上所散發的情感,讓薛茗有一種,前所未有地被看重、在乎的感覺。
她確實沒想到燕玉鶴砸劍的緣由竟然是這個,難怪先前有段日子他總是看著劍發呆,估計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在考慮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了。
她斂著輕顫的睫毛,用很小的聲音問:“那不是你母親離世前留給你的劍嗎?”
燕玉鶴道:“劍本身的作用於我來說,比誰留給我的更為重要。更何況,我也從未見過我母親是什麼模樣。”
眾人提起這把劍,總是會捎帶上一句,這是他母親仙逝前留給他的寶貝。實則燕玉鶴在太虛宗長大,根本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在這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他更是鮮少想起那位將他生下來,對他來說又十分陌生的女人。
似乎人們都喜歡給東西賦予情感,尤其是已故之人留下的東西。他們都認為燕玉鶴劍不離手是因為這把劍來自特殊的人,對他有著非凡的意義。
然而他們卻忘了燕玉鶴性子向來冷清,待人便是如此,更何況是一個物件。
從前燕玉鶴覺得這把劍好用,其他的並不在乎,而今他隻知道劍傷了薛茗,日後還有可能再傷她,所以下手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
“你比劍更重要。”
燕玉鶴用一種很是尋常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什麼變化,好像薛茗在他心中的地位,理所當然地比從小伴著他長大的劍更勝許多。
剎那間,好似有一股朝氣蓬勃的春風呼嘯而來,奔騰地刮進了薛茗的心中,貧瘠的土地在一瞬間開出姹紫嫣紅的花,漫山遍野都是盛放的模樣,於是雲開霧散,金光燦燦。她沐浴在陽光下,置身在花海裡,隻覺得渾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是暖洋洋的,鼻子裡充斥著各種花香,匯聚在一起,竟全然都是香甜的味道。
這一刻薛茗還是承認,先前她有些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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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自己渴望被愛,但沒有也無所謂,其實並不是。
人類本就是非常懼怕孤獨的生物,尋求同類的情感是人的本能,就像人們天生追尋火種一樣,一旦被溫暖的火光照耀過,就難以再忍受黑暗冰冷。
薛茗是在無依無靠中長大的孩子,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她需要看各種各樣人的臉色。幼年時是院裡的那些大孩子和院長們,稍微有一個眼色不對勁了,薛茗就會縮著腦袋乖乖離開;上學時是身邊的朋友,沒錢花的時候很多東西她都是靠借,借錢買學習資料,借錢學學習用具,一旦朋友語氣表現出不耐,她就趕忙說會將借的東西盡快歸還;上班時是同事和上司,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總是在工作中多做一點,不是為了討好誰,而是想讓自己的生活更加平靜。
薛茗看眼色的功夫早就爐火純青,曾經落在她身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掛在嘴邊的“喜歡啊,愛啊”帶著什麼樣的目的,她都心知肚明,隻是大部分時間都樂意裝傻,表現出什麼都不懂的樣子。
那夜九死一生,闖進燕玉鶴的荷塘小屋,在慌亂狼狽間與燕玉鶴對上眸光時,薛茗從那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水中窺見了點點漣漪,那是燕玉鶴在不經意間所泄露的情緒,也是薛茗生的希望。
她懶得細究燕玉鶴留下她是見色起意還是為了其他,原本隻想著活著就好,隻要擺脫了困境她就可以隨時抽身而去。
但不知從何時起,燕玉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久,身體也與她越靠越近,好幾次在睡夢中,她都隱約感覺有人牽起她的手,或是擁住她的腰身,醒來時燕玉鶴仍是那副冷淡平靜的模樣,隻是會習慣性地牽起她的手,或是耐心回應她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
那種從細枝末節中溢出來的眷戀盡數呈現到了薛茗面前,此時她後知後覺,燕玉鶴從不宣之於口的喜歡已經化作千萬條藤蔓,從她的心底扎根,生長,然後將她死死地纏住,隻要薛茗輕輕一動,便會牽動成千上萬根名為情愫的枝蔓,隨後就是震耳的哗然。
很奇怪,薛茗在經歷了很多不幸的事和很多糟糕的人際關系後,仍對這個世界滿懷期待,相信自己在將來一定會被愛。
薛茗將手收回,指尖在包扎得厚實的手掌上輕輕摩挲著,隻覺得掌心裡痒痒的,那點痛意也全都消散了,她望著燕玉鶴,問道:“你這幾日,都沒能坐下來與我好好說一說話,我還有些話想跟你聊一聊。”
燕玉鶴卻道:“沒必要。”
“嗯?”薛茗滿臉疑問,“什麼沒必要?”
“你那些話,沒必要說。”燕玉鶴偏過頭去,眼睛不知落在何處,語氣有些生硬。
薛茗看著他的側臉,仍舊白俊如昔,隻是英氣的雙眉往下壓,眉眼籠罩著沉鬱之色,使得整個人看起來都陰沉不少,似乎帶著隱怒。她道:“我都還沒說,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無非是要離開我的那些話。”燕玉鶴說到這,那些藏在暗處裡的怒一下子浮上來,冷聲道:“絕無可能。”
薛茗一下子愣住,怔然道:“我沒說要離開你啊。”
燕玉鶴的臉色卻並未緩和,顯然是根本不相信薛茗的話,周身如覆霜雪般坐在那,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冷飕飕的,他沉聲道:“那日在師父面前說會自行離開,天大地大總有容身之處的人難道不是你?”
薛茗心中暗驚,想起當時燕玉鶴的師父讓她暢所欲言,說燕玉鶴聽不到她才說的那些客套話,沒想到竟然是讓他師父給擺了一道,合著當時站在窗外的燕玉鶴其實都聽見了這些話。她頓時覺得頭大,解釋道:“那些隻不過是對你師父的應付之言,算不得真。”
燕玉鶴道:“你屢次在我面前誇贊柳夢源生得好,性子招人喜歡又是為何?你是想告訴我,他也可以給你渡陽氣,同樣得你喜歡是不是?”
薛茗大喊冤枉,隻覺得燕玉鶴像在醋壇子裡悶了好幾日,真是酸到了骨子裡,她道:“哪有屢次,我不過才說了兩回,況且他是你師弟,我把他當作弟弟看待才會誇他,你怎麼會這樣想?”
燕玉鶴道:“是你自己說陽氣你隨便找個男人都能補,不是非我不可。”
薛茗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按下去一個坑,難言的滋味在心中蔓延。她想起來這話是什麼時候說的了,就是那時候她誤會燕玉鶴想剝她的魂,所以才會在逃走之後對燕玉鶴說了這番話,當時本就在氣頭上,故意氣燕玉鶴才會如此,倒並非出自她的本心。
卻不想燕玉鶴記那麼久,耿耿於懷。
“我沒有這種意思。”薛茗說。
“你昨日跟我說的那些話,無非是想暗示我,你不在乎與我分離,便是一拍兩散,你也即刻能接受,所以你不願與我成婚,打的便是隨時就能離去的主意。”燕玉鶴轉頭,墨黑的眼眸攥緊了她的目光,淡聲說:“那我便告訴你,我不認可也不接受,現在你不願與我成婚,那就一直等到你願意為止。這天下廣袤無垠,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必須由我作陪。”
常年寒冰不融的雪山終於裂開了一條縫,流淌出了名為偏執的雪水,雖冰冷卻也澄澈幹淨。
燕玉鶴絕非善茬,雖然他看起來情緒穩定,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但實則心裡也有一定程度的扭曲,偏執到了他既認定,便不會輕易放手的地步。這幾日他怕是沒少自己琢磨,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正常,實則內心擰成麻花,一改往日平靜的樣子,酸澀又冷硬,連話裡都沾上了怨氣。
但其實兩人當中也不算產生誤會,薛茗昨日說的那些話,的確含有暗示的成分。畢竟位列仙班不是一筆錢,一輛車或是可以用有限東西來衡量的,那代表著光明敞亮的未來,是不可比擬的前途,好像眾人都覺得薛茗會成為他的阻礙,薛茗隻是不想給燕玉鶴造成負擔,想讓他做出自己的選擇。
她往前坐了些許,握住燕玉鶴的手背,將他的手指捏在掌心裡,慢聲說:“對不起,我承認我之前是想過要離開你,但也是基於你的選擇才產生的想法。你這師門上下都在說你要位列仙班,得道飛升,而我終究是個壽命有限的凡人,就算你我真能相愛一生,廝守到老,撐死也就百年光陰,或許你還可以尋找無數個我的轉世,但是今生的薛茗隻能擁有一個你。我這幾日都在想,如果你飛升去了天上,認識了許多漂亮的仙女,有了新的生活,那我好歹也能體面地跟你說再見,是不是?”
“我是喜歡你啊,我心裡特別希望你別去天上,留下來一直陪著我。”薛茗彎了彎唇角,讓自己露出一個輕松的笑,說:“你不僅長得好看,又那麼厲害,還喜歡我,對我那麼好。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我哪裡舍得放手呢?可我又無法幹預你的選擇,那你要是執意飛升,我也不可能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強迫你留下來。”
薛茗早就習慣了放棄,不為自己爭取,好像這樣順其自然就能生活得更舒心一點,說是窩囊也好,是與世無爭也罷,這的確是薛茗一直以來的生存法則。實際不過是怕爭了之後又落空,徒讓自己傷心難受罷了。
“我何時說過要飛升?”燕玉鶴反手攥緊了她的手指,沉著嘴角道:“回山的當日,我就已經向師父稟明放棄位列仙班。”
“什麼?”薛茗驚愕:“你早就做了選擇?為什麼?”
“大道三千,成仙之路數不勝數,我又何缺這一個封賞?”燕玉鶴說這話的時候,盡管沒有刻意表現,但眼底那股子倨傲還是顯露出來,轉而瞥了薛茗一眼,又道:“我若飛升上界,豈非正讓你尋個機會去找其他人給你渡陽氣,絕不可能。”
薛茗一時哭笑不得,忽然發現這些日子她跟燕玉鶴所顧慮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她以為燕玉鶴這幾天心情不佳,情緒看起來沉悶是在選擇中兩難,實際人家壓根就不在意,他似乎對飛升一事早就有著穩操勝券的信心,不是這一次,也有下一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先是燕玉鶴說天下修行之人皆是為了成大道,其後又是他師父表示成仙難得,再者宗門內的其他弟子也都認為燕玉鶴肯定不會放棄這次機會,導致薛茗從一開始就受了外界的影響,認為這次飛升的機會對燕玉鶴來說是千載難逢,屬於可遇不可求之事。
可燕玉鶴這幾日的煩悶,全來源於她那天所說的要離開的那些話。又是吃醋,又是生悶氣,甚至拒絕與她交流,今日砸了劍,怕是出了一口惡氣,才將心中的不滿說出。
薛茗心想,這鋸嘴葫蘆生氣的時候,倒還挺可愛的。她體內是陰氣多,燕玉鶴體內是悶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