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一結束,宣旨公公便拿著詔書來了四井胡同的虞府。
公公登門時,虞寧初一個人在內室坐著。
昨夜驟然得知當年的真相,虞寧初整晚都難以入眠,腦海裡全是她非常熟悉的沈家花園,是昭元帝糾纏母親的身影。
原來母親也曾經經歷過被男人輕薄,母女倆唯一的區別,是母親心裡有昭元帝,隻是不滿昭元帝的背叛,不想給昭元帝做妾,她對宋池,卻沒有那麼深的痴情。
心有所戀卻被戀人所傷,虞寧初替母親心疼,卻也為有這樣的母親驕傲,庶女又如何,母親不願做妾,那麼即便王府世子也無法強迫她。
除了心疼與驕傲,虞寧初也替母親不值,為何要那麼傻。昭元帝要娶別人,母親斷情就斷情,為何自暴自棄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嫁了?她被宋池欺辱,都想到了做一輩子的老姑娘,母親為何一定要聽從外祖父的安排?
思來想去,虞寧初漸漸也明白了,母親犯傻,是因為被情所傷,心傷了或心死了,哪還有理智可存?
待到天亮,虞寧初的眼睛都腫了,溫嬤嬤用冷水打湿巾子,幫她敷了又敷,總算能夠見人了。
虞寧初將昭元帝的話告訴了溫嬤嬤。
第83節
愛不愛的,都太虛了,更何況沈氏都死了,再掰扯那些也無用,溫嬤嬤更在意昭元帝要怎麼給沈氏一個交待。
於是,昭元帝的詔書就來了。
虞寧初與全府下人一道來接旨,隻有瘋瘋癲癲的虞尚被關在了屋中。
公公有四十多歲了,聲音很是清潤溫和,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再彎腰上前,將聖旨交到虞寧初手中。
昭元帝既然昭告天下他愧對了一個女子,诰命也封了,自然也要有實質的補償。朝廷的诰命夫人都是有俸祿的,不過以前從未出過超品诰命夫人,最高也就是一品,所以,沈氏這個超品夫人該拿多少俸祿,完全由昭元帝說了算。
昭元帝為其定下的俸祿是月俸百兩,因為沈氏已經過逝,她從未領受過的這份俸祿將由她唯一的女兒也就是虞寧初代為領受,直至虞寧初壽終正寢。
Advertisement
交了聖旨,公公指著旁邊小公公手裡的託盤道:“虞姑娘,這是您今年一整年的俸祿,待到明年,您直接安排僕人拿著夫人的腰牌去衙門領取就是,朝廷會在每月初一發放諸位诰命夫人的俸祿。”
虞寧初眼睛是湿的,母親蒙冤這麼多年,今日終於得意洗刷冤屈。
母親需要這份詔書,她也需要,但她並不需要昭元帝送的這份俸祿。
“民女生活還算富足,還勞公公稟明聖上,將這份俸祿另做其他興邦安民之用吧。”虞寧初雙手託著聖旨,恭敬地道。
公公笑了,慈愛地提醒道:“姑娘仁善,可聖旨如此,您若不領俸祿,便是抗旨了……”
他沒說完,溫嬤嬤就在後面扯了扯虞寧初的袖子。
虞寧初想起昭元帝那聲憤怒的“住口”,隻好收下。
公公便留下一份聖旨與一千兩百兩銀子,帶著小公公告辭了。
溫嬤嬤陪著虞寧初進了內室,語重心長地道:“姑娘,皇上剛剛登基,雖然民心比先帝高一大截,但終究根基還不穩,這時候最是該謹慎行事、鞏固民心,但因為您的一番哭訴,皇上能夠在這個節骨眼頒發罪己詔,已經非常難得,您也讀過史書,可曾見過這樣的皇帝?”
虞寧初的確沒見過。
溫嬤嬤:“所以啊,您就別在因為俸祿的事賭氣了,再說了,您或許不缺銀子,可您缺靠山啊,如今有了這份月月發的俸祿,旁人就知道您在皇上心裡是掛了號的,如此,誰還敢找您的不痛快?您真不稀罕這筆銀子,可以留著做善事,為您與夫人積福啊。”
虞寧初轉過彎來,登時為剛剛的言語面上發熱。
溫嬤嬤笑道:“姑娘年紀還小,難免衝動直率,不像老奴,寧可不要骨氣,也要這銀子。”
虞寧初何止這一個衝動,她現在還想帶著這份聖旨去護國公府見太夫人,去安王府見沈明漪,讓曾經屢次輕賤母親的這二人,親眼看看皇上在聖旨裡都說了什麼。
不過,她終究按捺下了這份衝動,太夫人、沈明漪再不好,大舅舅、大表哥都把她當親人真心對待,如果她把太夫人、沈明漪氣壞了,大舅舅、大表哥該難過了。
“對了姑娘,你知道皇上為何給夫人定下百兩的俸銀嗎?”溫嬤嬤看眼桌子上的託盤,問。
虞寧初搖頭,她對朝廷俸祿這些事完全沒有了解。
溫嬤嬤:“滿京城也沒有幾個一品诰命夫人,而她們月俸隻有二十兩。”
虞寧初吃了一驚,超品夫人與一品夫人竟然差了這麼多?
溫嬤嬤意味深長地道:“皇後尊貴吧,月俸便是百兩。”
虞寧初驟然色變。
溫嬤嬤低聲道:“誰知道呢,也許皇上隻是隨意定了個數,也許就是老奴猜測的那個意思,無論如何,等皇後進了京,知道這事,這輩子怕是都要憋一口悶氣了。”
虞寧初緊張道:“那皇後會不會記恨到我頭上?”
溫嬤嬤安撫她道:“看皇上的意思,他一直都記著夫人呢,不然您就是哭死皇上也不會在意,如此深情,皇後與他待在一個屋檐下,肯定也能看出來。所以,如果皇後心胸狹隘,無論有沒有這道聖旨,她都不會看您順眼,可那又如何?她敢出手對付您,皇上乃至全天下都知道是她做的,她不敢,隻能繼續憋著。”
虞寧初沒有溫嬤嬤這麼想得開,人家是皇後啊,想收拾她又不必親自動手。
溫嬤嬤見她害怕,不禁後悔自己的多嘴了,趕緊又道:“老奴說的隻是如果,姑娘別想太多,也許皇後心胸寬廣,根本不在意皇上與夫人的事,畢竟夫人已經去世那麼久了,皇後身份尊貴,底下兒女雙全,全天下的女人屬她最命好,她犯不著計較這個,是不是?”
虞寧初隻能希望如此了。
沒過多久,三夫人來了四井胡同,原來昭元帝也給護國公府下了一道同樣的旨意,除了詔書,昭元帝還留下了一道口諭,稱沈嫣是因為他的錯過下嫁虞尚,如今沈嫣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揚州,以她超品夫人的身份,護國公府可以盡快安排將沈嫣之墓遷往沈家宗墓的事宜了。
說起這道口諭,三夫人兩眼湿潤,摸著虞寧初的頭道:“過幾日你表哥他們也要回來了,等過完年,舅母便帶著你表哥一起去揚州,幫你娘遷墳,等她葬入沈家宗墓,有你外祖父外祖母陪著,就再也不會孤單了,咱們也可以隨時去祭奠。”
想起母親的孤墳,虞寧初哽咽了:“我也去。”
三夫人:“你一個小姑娘,還是不要來回折騰了,安心留在京城吧,否則你在路上傷心落淚,舅母還得一直想辦法安慰你,來回兩個多月的路程,舅母也夠累的,阿蕪也不想舅母再費心是不是?”
虞寧初哭了一會兒,終於同意了。
三夫人讓丫鬟端來熱水,她打湿巾子幫虞寧初擦臉,看著小姑娘花瓣似的肌膚,三夫人試著道:“阿蕪啊,皇上不會無緣無故下旨為你娘平反,我猜,這裡面應該有殿下的功勞,你看,殿下如此誠心誠意,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殿下的提親?不然你真的一輩子不嫁,舅舅舅母心裡如何好受。”
虞寧初低下頭,回避道:“舅母,我現在心裡全是我娘,您不提他好嗎?”
三夫人還能說什麼?
她嘆道:“其實這件事我跟你舅舅還沒有告訴別人,一是想著保全殿下的顏面,二則此事若傳出去,別人得知殿下喜歡你,哪怕你孝順的名聲再好,別人也不敢來提親了。哎,舅母的意思是,此事你暫且別跟你表姐說,免得從她那邊漏出消息去。”
虞寧初道:“舅母不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就是不知道那日殿下來提親,街上有沒有人撞見。”
三夫人算算日子,道:“那天是休沐,天寒地凍的,街上沒什麼人,而且這都過去四五日了,我也沒聽見什麼風聲,應該沒人瞧見吧。”
虞寧初松了口氣。
其實她打定主意不嫁宋池,傳出去也不怕什麼,但終究會多一些麻煩,至少表姐與宋湘肯定會追問她拒嫁的原因,現在這樣,誰也不知道就挺好的,耳根清淨。
傍晚沈三爺從吏部出來,回護國公府前也來看了一趟外甥女,提到妹妹遷墳的事,沈三爺淚湿衣襟,虞寧初又反過來安慰了舅舅一通。
沈三爺離開時,天已經黑透了。
用過晚飯,虞寧初暫且沒有回屋,坐在廳堂裡出神。
微雨勸她:“這邊沒有內室暖和,姑娘便是睡不著,還是回房待著吧?”
虞寧初搖搖頭,叫她拿棋盤來。
她也想早點睡,卻怕宋池又來,她還得重新換衣裳。
旁邊放了炭盆,下棋的時候雖然手有點冷,雙腳好歹是暖和的,下了兩三盤,虞寧初困了。
昨晚她幾乎沒睡,今天因為聖旨心情激蕩,歇晌的時候也沒有睡踏實。
“好了,回房吧。”虞寧初打著哈欠道。
誰曾想,她已經洗完腳躺下了,燈都熄了,門房來報,說端王殿下求見。
虞寧初猜,宋池是為了聖旨一事來邀功的吧?
能求得這份聖旨,虞寧初的確承宋池的情,所以,她強撐精神,帶著微雨去了前面,才走到廳堂窗下,就聽裡面傳來一道壓抑的咳嗽。
虞寧初忽然想起,昨夜宋池隨昭元帝過來,就是一直在咳嗽,隻是她當時的心思都在昭元帝身上,沒有多在意。
讓微雨在外面等著,虞寧初自己進去了,挑開簾子,就見宋池坐在左側的客位上,修長挺拔的大男人,隻穿著一件墨色錦袍,在這寒冷的冬夜實屬苛待自己。目光相對,他的右手還抵在唇前,燈光再昏黃,也照亮了他潮紅病態的臉,虞寧初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的宋池,比他提親那晚瘦了很多。
那晚的宋池因為被她拒絕,滿面寒霜,說的話做的事也充滿殺氣。
此時的宋池,面容憔悴滄桑,別說王爺的尊貴了,連他在沈家做表公子時的矜貴都沒了,隻是一個很難不令人憐憫的病人。
虞寧初掃眼桌面,沒有茶水。
她遲疑片刻,吩咐外面的微雨去泡茶。
宋池擺擺手,垂眸道:“不用麻煩了,我與表妹說幾句話就走。”
說完,他朝虞寧初走來。
虞寧初下意識地看向另一側。
宋池停在她三步外,手裡拿著帕子擋住嘴,一邊低咳一邊道:“我一直以為,隻要我忙完大事,隻要我來提親,哪怕先前做過什麼失禮之事,表妹也一定會嫁給我,所以被你毫不留情地拒絕,我很生氣,那晚也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今晚過來,便是向表妹道歉。”
虞寧初偏著頭,道:“殿下幫我娘求了聖旨,還了她清白,我很感激,隻要殿下別再逼迫我,你我之間,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宋池看著她清冷疏離的臉,苦笑道:“表妹不曾對我動情,又怎知求而不得之苦?有些東西,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
虞寧初皺眉,看了他一眼:“殿下究竟想說什麼?”
宋池臉色泛紅,目光卻摻雜了落寞與溫和:“我想說,伯母的事表妹不用謝我,如果皇上已經忘情,你我說再多,皇上也不會頒發那道聖旨。”
“我想說,如果我不曾糾纏表妹,今年甚至去年,表妹大概已經定了親事,我成全了表妹,自己卻要遺憾終身,所以在得知皇上與伯母的舊事之前,你再恨我,我都不後悔。”
“可我現在後悔了,我怕因為我的逼迫,表妹變成另一個伯母。”
“表妹,你我之間的事,我不會忘,但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我不會再逼表妹嫁我,但也希望表妹切勿因為我真的一生不嫁,虛度年華。如果有合適的提親人選,表妹盡管放心應許,我絕不會旁生枝節,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無論前朝本朝,寡婦都可再嫁,何況表妹還是清白之身。”
虞寧初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宋池說到這句,她突然悲憤交加,淚眼問道:“清白?我何來的清白?你那樣對我,我僥幸才沒有懷孕,才沒有聲名掃地被人唾罵,你……”
想到從揚州回來時她的擔驚受怕,虞寧初再也說不下去了,隻簌簌地掉著眼淚。
宋池看著她的眼淚,震驚到忘了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