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昭元帝想起虞寧初行禮時的話,她,自稱罪婦之女。
他的心上,一直扎著一根刺,時隱時現,現在,那刺又冒出來了,比以往更重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子淵,你先出去吧。”昭元帝對不時咳嗽兩聲的侄子道。
宋池聞言,目光復雜地看向虞寧初,與此同時,虞寧初也緊張地朝他看來。再怎麼說,她與宋池很熟了,昭元帝單獨留下她做什麼?
面對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一個盯著自己不放的男人,虞寧初很難不怕,她甚至想向宋池服軟,隻要他別走。
宋池用眼神安撫她不用怕,轉身對昭元帝道:“伯父,是我想娶她,還是讓我跟她談吧?”
昭元帝便問虞寧初:“你可願意嫁給子淵?”
虞寧初神色變化,低下頭去。
昭元帝道:“你不用怕,今晚我隻是子淵的伯父,想與你談談這樁婚事,子淵,你先出去,就在門口守著。”
宋池應是,再看眼虞寧初,走到她身邊,低聲警告道:“你可以對我不敬,皇上面前休要放肆”。
虞寧初回視他的眼神更冷了,怕她放肆,他別帶昭元帝過來啊?
昭元帝將一對兒年輕人的神態看在眼裡,暗暗嘆息,侄子,還真是年輕不懂事。
宋池出去了,厚重的棉布簾子被他挑起,很快又落下,冬夜呼嘯的風聲也重新被阻擋在外。
虞寧初的頭垂得更低了,如一隻初見生人的幼鹿。
昭元帝面露憐惜,指指旁邊的主位,溫聲對小姑娘道:“坐過來吧,有些事,我不想讓子淵聽見。”
虞寧初遲疑片刻,選擇了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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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帝看著她落座,等虞寧初坐好了,他則移開視線,看著門口道:“我隻有子淵這一個侄子,他幼時喪母,入京後也一直背負著太多,幾次死裡逃生,身上傷痕累累。身為伯父,我愧對他頗多,得知他有了心上人,我很想他能得償所願。阿蕪,可以告訴我你為何不想嫁他嗎?”
他喚“阿蕪”的時候,聲音溫和,仿佛是她的一個親戚長輩。
虞寧初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他非君子。”
昭元帝:“嗯,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可子淵向我坦誠他確實對不起你,子淵也說了,他會改正,除了這點,你可還有別的顧慮?”
虞寧初攥著袖子,卻無法簡簡單單地將第二個理由說出來。
昭元帝朝這邊看了眼,就見她密密長長的睫毛間,不知何時掛了淚珠。
燭光跳躍,昭元帝突然恍惚起來,仿佛對面的小姑娘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哭著質問他。
可沈嫣並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當年,父王與老侯爺交好,他也常去平西侯府走動,與沈嫣,算得上青梅竹馬。
然而父親、母親都不同意他與沈嫣的婚事,甚至不顧他的反對,執意與鄭國公府定了婚事。
訂婚的消息傳開,她不肯再見他。
昭元帝想了各種辦法,然而即便成功見面,她也沒有一句好話,更是鐵了心要與他斷絕往日情意。昭元帝又急又怒,那一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兩人言語不和,她轉身要走,昭元帝衝動地將人攔住,衝動地想,如果他先要了她,沈嫣會不會願意給他做妾,雖然是妾,但他保證心裡隻有她一人,絕不踏入鄭氏的房中。
沈嫣不願,她打他罵他,可昭元帝已經被衝動與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太夫人身邊的丫鬟突然出現,他就像被人窺見了最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沈嫣面前暴露了這一面,驚醒過來,羞愧難當,匆匆離去。
等他冷靜下來,外面已經傳出了沈嫣意圖勾引自己的風言風語。
昭元帝抱著最後一絲得到她的希望,去沈家提親,納她做妾,然而依然被她拒絕。
她寧可聲名掃地嫁給一個寒門進士,跟著虞尚離開京城,也不肯與他在一起。
在昏黃寂寥的燭光中,昭元帝第一次將這個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訴之於口,他垂著眼,對一旁抽泣出聲的小姑娘道:“是我對不起你娘,你要恨就恨我吧,與子淵無關,子淵真的很喜歡你,希望你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虞寧初哭了很久很久,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她問昭元帝:“因為您,我娘成了京城的笑柄,成了京城官婦人們眼中不知廉恥的女人,甚至我娘都死了,當我來到京城,那些人也要重新提一提我娘的舊事,高高在上地告誡我不要學我娘。請問皇上,如果我嫁了殿下,您覺得外人會怎麼說?”
昭元帝閉上了眼睛。
虞寧初自問自答地道:“她們會說,一定是我趁寄居在沈家的時候,亦或是跟著殿下下揚州的時候,趁機勾引了殿下。她們會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娘不知廉恥攀龍附鳳,怪不得也養出了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夠了!”
昭元帝突然怒喝道。
虞寧初全身一抖,眼淚也嚇得斷了。
門外,宋池突然闖了進來,緊張地看著裡面。
虞寧初偏過頭,掩面哽咽。
昭元帝臉色鐵青,不知是在怒虞寧初不停地戳他的傷口,在怒那些亂嚼舌根的人,還是在怒他自己。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眼中竟爬滿了血絲。
宣泄過積壓在心底的怨憤,恢復理智的虞寧初重新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承蒙皇上、殿下青睞,隻是民女無才無德,萬萬配不上殿下,亦不忍因為我的婚事,連累母親再次被人提起,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宋池怔怔地看著她,那如被暴雨澆淋的神情,讓昭元帝慢慢冷靜了下來:“子淵先出去,朕還沒有說完。”
宋池苦笑轉身。
待門簾重新放下,昭元帝看著跪在那裡身子單薄的姑娘,問:“因為你娘,你怨我,也因此遷怒子淵,是不是?”
虞寧初言不由衷:“民女不敢。”
昭元帝笑了,笑得悲涼,像是要說給虞寧初聽,又像是自言自語:“你該怨我,我也怨,如果可以重來,我寧可帶著你娘離開王府,也不會負她,不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客死他鄉。”
虞寧初默默聽著,如果可以重來,她也不想母親死去,可惜,沒有如果。
“你娘走的時候,可有說什麼?”昭元帝忽然問,語氣比之前滄桑了很多。
虞寧初木木的,半晌才道:“我娘喜歡一個人待著,丫鬟發現她走了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冷了。”
母親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包括她這個女兒,就連去世,母親也沒有想過要見她一眼。
昭元帝聽了那麼多,直到此刻,終於潸然淚下:“是我對不起她,她一定很恨我。”
虞寧初怔住了,母親,真的恨這個男人嗎?
不知道真相前,得知母親收藏了那麼多昭元帝喜歡的駿馬雕刻,虞寧初還懷疑過,是不是母親真的勾引了昭元帝,她太愛慕昭元帝了,哪怕無法在一起,哪怕自嘗了惡果,依然放不下昭元帝,所以到處收集駿馬雕刻,睹物思人。
今夜,她知道了真相,再回憶母親……
看向座椅上的帝王,虞寧初酸澀道:“她該恨您,可她大多時候都在走神,並不像在記恨誰。”
昭元帝茫然地看過來。
虞寧初不知為何要說出這些,隻是,這是母親與昭元帝的愛恨糾纏,母親到底怎麼想的,昭元帝或許更清楚。
“離開揚州前,我在母親的庫房看到一整面的駿馬雕刻,後來聽溫嬤嬤說,您愛馬如命,而那些雕刻,是母親多年來陸陸續續收集的。”
馬?
昭元帝忽然起身,走開幾步,背對虞寧初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道:“我會給你母親一個交待,但子淵與此事無關,你別再怪他了。”
虞寧初沉默不語。
母女倆一樣的倔,昭元帝隻好帶著宋池離開了。
出了虞宅,昭元帝徑直上了馬車,隔著窗簾對宋池道:“朕想一個人靜靜,你早些回府吧。”
宋池隻好站在巷子裡,目送馬車帶著昭元帝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馬車拐了彎,宋池才看向虞府。
他知道沈氏的事是虞寧初心裡的一個結,這個結不解開,虞寧初不會給他機會。
然而解鈴還須系鈴人,此結隻有昭元帝能結,他能促成今晚昭元帝與她的見面已屬僥幸,至於昭元帝願不願意還沈氏一個清白,宋池沒有任何把握。
昭元帝回了皇宮,一個人進了寢殿。
帝王的寢殿敞闊又冷清,昭元帝呆呆地坐在龍榻上,腦海裡是她遠在揚州,對著一櫥駿馬雕刻出神的樣子。
“如果我與你的馬同時落水,你先救誰?”
“自然是你。”
“你不是愛馬如命嗎?”
“你比我的命更要緊。”
怎麼那麼傻,怎麼那麼傻。
翌日早朝,亦是年前最後一次朝會,昭元帝先宣布了一道為皇後母族鄭國公府平反的聖旨。
群臣議論了片刻,無一人反對,說到底,鄭國公府的確是被冤枉的。
昭元帝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面的文武百官,等大殿重新恢復安靜,昭元帝沉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先帝被奸臣韓統蠱惑,致使錯判鄭國公府一案,朕當以此為鑑,以免重蹈覆轍。為表朕之決心,朕願自揭朕這四十來年犯下過的唯一大錯,供天下臣民聞之責之,時時鞭策於朕,使其成為朕此生唯一大過。”
群臣哗然!
昭元帝看向袁公公。
袁公公低嘆一聲,展開手中一卷聖旨。
聖旨中,昭元帝稱其年輕時曾去平西侯府沈家做客,貪杯醉酒,對老侯爺愛女沈嫣行為不端,沈嫣品行高潔寧死不從。此事被侯府下人撞見,沈嫣清譽受損,昭元帝礙於情面未曾澄清事實,致使沈嫣蒙冤,年僅二十三歲便抑鬱而終。
昭元帝悔恨不已,追封沈嫣為超品貞淑夫人,以慰沈嫣在天之靈。
第86章 (我從未做過會讓你懷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