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腳緊緊抵著地面,右腳抬到半空,有血嘀嗒在船板上。
杏花沒看見,站在門口的宋池一眼就注意到了虞寧初的傷。
他幾個箭步走過來,將虞寧初橫抱到榻上。
“扶穩她。”宋池吩咐杏花,隨即走到虞寧初的腳邊,抓起她右腳一看,就見一片碎瓷隻露出尾端扎在那裡,刺目的血還在順著瓷片往下流。
“姑娘踩到瓷片了?都怪我!”杏花連聲地自責著。
虞寧初隻是垂著眼,因為宋池的出現,她硬將眼淚憋了回去。
旁邊榻上還搭著虞寧初睡醒後剛剛換下來的裙子,宋池一手抽下那條淺色的裙帶,偏頭對虞寧初道:“會很疼,你忍一忍。”
猜到他要做什麼,虞寧初偏過頭,緊張得全身發抖。
客船隨時可能有傾翻的危險,宋池沒有時間安慰她什麼,一手攥緊她的腳踝,一手快狠準地捏住瓷片底部,往外一拔。
瓷片尖端還保持著鋒利的形狀,應該沒有脫落碎片在她的腳中,檢查過後,宋池用裙帶纏住她的腳掌,借此止血。
虞寧初臉上一片潮湿,說不清是淚還是汗。
“要下船了,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趕緊收拾好,其他都留在船上。”宋池將她抱到懷裡,吩咐杏花道。
杏花與虞寧初都在揚州長大,經歷過飓風,飓風就是從海面上吹過來的狂風,陸上最大的感受就是風大雨大,如今在江面上,便覺得整艘船隨時都可能被吹起來一樣。
先是飓風,又是姑娘受傷,杏花怕極了,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既要扶住桌椅保持平衡,又要回憶到底要收拾什麼。
“都在首飾盒裡,拿盒子就行了。”虞寧初還算冷靜,虛弱地指揮杏花道。
杏花趕緊去拿首飾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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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池先抱著虞寧初去了小廳。
阿默提了兩條墨色油帔走了出來,這是一種蓑衣,將油塗到絲綢織品上,既能防水,又比普通百姓用的草制蓑衣輕巧,方便行動。
“單腳站好,我幫你穿。”宋池小心翼翼地放下虞寧初,在她頭頂道。
小廳左側迎風那邊的門關著,右邊卻開著,虞寧初能看見洶湧的深色江水,翻滾著要撲上來。
她不敢多看。
宋池接過他專門為虞寧初準備的小件油帔,分別套進她的左右手臂,再替她戴好帽子。因為船身搖搖晃晃,這一切做的並不順利,虞寧初幾乎一直靠在他懷裡,而宋池始終岿然不動,堅如磐石,一邊輕聲安撫著她,一邊繼續替她系上帽繩、前襟的幾個橫扣。
等虞寧初穿好了,阿默馬上遞來另一套。
“郡王……”
“我不穿了,先下船!”
風雨越來越大,宋池不敢耽擱,船夫一將客船靠岸,宋池便背著虞寧初跨了出去。
凌空而起的剎那,虞寧初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
江水在背後咆哮,宋池落到了岸上。
臨時停靠的岸邊滿是淤泥,宋池又往前走了幾步,才來到了比較硬的地面。
安全了,他轉過身,虞寧初也抬頭看去。
兩艘船都停好了,阿默背著杏花跳下船後,十六個錦衣衛分別幫船夫將客船拉到了岸上。
狂風暴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大家又趕緊回到各自的船上避雨。
宋池讓杏花去收拾北艙,他將虞寧初抱到了南艙。
吩咐阿默在小廳中守著,宋池關上裡面的門栓,點上一盞燈。
窗戶關的嚴嚴實實,外面防雨的卷簾也放下了,依然能聽到狂風呼嘯而過,船卻不再晃了。
虞寧初單腳站在床榻邊上,先把身上滴水的油帔脫了,一回頭,就見宋池蹲在一個矮櫃前,翻找著什麼。
虞寧初無措地坐在榻邊上,右腳腳心還一抽一抽的疼,她身世是可憐,但這樣的身體痛苦還是第一次承受。
終於,宋池站了起來,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小瓷瓶,對她解釋道:“這是專治外傷的金創藥,你坐好。”
虞寧初不由抓緊了榻面,偏頭道:“等會兒讓杏花來吧。”
剛剛急著下船,沒辦法隻能讓宋池處理傷口,現在已經脫離了危險,再這樣就不合適了。
燈光昏黃,她瑟縮著坐在那裡,仿佛一個害羞的新嫁娘。
宋池笑了笑,低聲道:“上藥之前,我還要檢查你傷口裡面有沒有遺落的碎瓷片,杏花做得來嗎?”
虞寧初被他說得腳更疼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若有碎瓷片,怎麼辦?”
宋池肅容道:“挑出來,沒有別的辦法。”
虞寧初小臉慘白,根本不敢想象那畫面。
“你閉上眼睛,我先換身衣裳。”剛剛在暴雨裡站了一段時間,宋池全身都湿透了,湿噠噠的上藥也不方便。
虞寧初馬上配合。
宋池去衣箱裡翻了一套深色的夏袍,再拿巾子擦擦頭臉,隨即搬把椅子,坐到榻前。
“我要開始了。”他抓住虞寧初的右腳,提醒道。
客船的榻都不寬,虞寧初背靠著窗戶,腦袋偏著,僵硬地點點頭。
宋池脫了她被雨水打得半湿的繡鞋,再揭開他親手纏上去的裙帶,隨著他的動作,女孩子白皙的小腳漸漸在他面前呈現出來,那嬌嫩的很少見光的肌膚,仿佛綠色蓮蓬裡包裹著的潔白蓮子。
“原來你的腳也這麼好看。”宋池抬眸,看著她道。
虞寧初還以為他剛剛的停頓是在檢查傷口,沒想到卻等來這麼一句話,羞憤之下便想縮回腳。
“別亂動。”宋池攥緊她的腳踝,在虞寧初憤怒的瞪視下,低頭去看她的傷。
那瓷片並不長,刺進去的部分大概有一粒花生米那麼深,宋池掰開她腳心的傷口往裡看,這麼一掰,便聽她悶哼一聲,疼得蹙緊眉頭。
“還好,確實沒有碎瓷片。”
虞寧初長長地松了口氣,甚至覺得傷口都沒有那麼疼了。
宋池拿巾子給她擦幹淨腳底的血汙,一手挖了藥膏,輕輕地塗抹上去。
他塗一下,她就“嘶”的吸口氣,腿也抖一抖,五根潔白圓潤的指頭齊齊朝內扣。
宋池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安王說過的一些葷話。他與安王談風月,不過是應酬,說得也全都是風月之雅,點到即止,安王長了一副憨厚老實的面孔,話語卻直白粗俗,恨不得拉他去旁觀。
而虞寧初此時的反應,竟與安王口中初次承歡的一些宮女頗為相似。
是怪安王描述得太具體,還是怪他記憶超群?
“還沒好嗎?”虞寧初縮了縮腳,淚眼汪汪地看過來,被他塗了金創藥的地方,似著火了一般疼。
宋池心頭一跳,集中精神又幫她塗了兩下,然後便松開她的腳,垂眸道:“好了,天氣悶熱,你的傷不能捂著,愈合之前都不要穿襪子。”
說完,他收起藥瓶,轉身走了出去。
第56章 (她一口咬了上去)
宋池出去了,虞寧初聽見他囑咐杏花將北艙的地板清掃幹淨,別留瓷片殘渣。
雨點噼裡啪啦地打在罩住船身的卷簾上,因為虞寧初靠著窗,那聲音就響在她耳邊,仿佛要衝進來一樣。
油燈不懂風的厲害,安靜地燃燒著,照亮了這間並不是很寬敞的船艙。
郡王又如何,一艘官船也不可能給他造出寢殿那般寬闊的艙來,除了這睡覺的窄榻,衣櫃、櫥櫃、書桌、衣架,小茶幾,同她那邊一樣,幾乎將船艙全部佔滿,隻留中間一條勉強讓兩人並肩而行的過道。
虞寧初打量著宋池這邊,看著看著,看到了宋池剛剛換下來的那套衣裳,就放在衣架下面的一個銅盆裡,衣袍湿透,褲腿上全是汙泥。
方才從風起到下船到再上船的一切,重新在虞寧初腦海裡過了一遍。
兩件油帔,宋池幫她穿的時候那麼耐心,前面每一個橫扣都扣上了,把她從頭到腳都包的嚴嚴實實,他自己卻沒用,背著她疾步跳下了船。當時船雖然說靠岸了,其實隻是離岸近,與岸邊還隔了一點距離,虞寧初很怕他會跳進水中,緊緊抱著他,那一刻,水天相接,宋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上了岸,她的心終於落穩了,然後才發現雨水正順著他的頭發他的臉哗哗地往下流。
作為一個被他救了的人,虞寧初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替他擋住頭頂灌下來的雨,宋池卻隻是偏頭朝她笑笑,然後拉下她的手。
那時她的手已經沾了雨水湿了,他的手更是冰冰涼涼,她想縮回來,他緊緊攥著不放,虞寧初緊張地看向周圍,幸好錦衣衛包括船夫、護衛都去幫忙拉船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湿湿滑滑的兩隻手纏在一起,竟讓虞寧初想起了那晚月色下被宋池抱著親脖子時的畫面。
就算沒有親到嘴唇,就算依然懵懂,虞寧初也知道,這些都是隻有夫妻才可以做的親密之舉。
如今,她的腳也被宋池看過了,摸過了。
這樣的她,還能嫁給別人嗎,還好意思嫁給別人嗎?就算宋池不往外說,就算能瞞過未來的丈夫,可她自己知道啊。
之前她想嫁一個小戶人家,所求不過是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夫家生活,憑借嫁妝與舅舅這門貴戚,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然而在宋池橫插一腳之後,她已經失去了在夫家人面前問心無愧的資格。
有人敲門,是宋池:“廚房燒了姜茶,表妹也喝點吧。”
虞寧初立即壓下那些紛亂的念頭,慢慢將右腳縮回裙擺下,這才應了聲。
宋池一手端著湯碗,一手推開門,出去時他的頭發還有些亂,此時發髻齊整,儀表無任何失禮之處。隻考慮容貌,宋池的確當得起京城一眾閨秀心目中無人能比的夫婿人選。
如果他真的想娶自己,虞寧初都承認是自己高攀了,可惜,她感受不到宋池的誠意,他對她,更像主人對自家池塘裡養的魚,得空了就去喂喂食逗弄一番,或許有幾分喜歡,畢竟魚很漂亮,卻永遠不會把魚當成平等的人看待,也不會將它放歸江河。
“為何這麼看我?”
宋池停在門前,意外地看著虞寧初。
方才上藥的時候,小姑娘又疼又羞,看過來的眼神帶著委屈與惱怒,清亮靈動,可此時她的眼神,充滿了一種悲涼與自嘲,仿佛他欺人太甚,奪去了她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