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臣子又說:「皇後娘娘是霍家女兒,自幼劍術兵法雙絕。我知霍家一事娘娘難 以接受,可娘娘是河西數百萬百姓唯一的仰仗了。陛下,莫要因小失大啊!」
奏摺被掃落在地發出悶響,皇帝聲嘶力竭地質問:「你們慣會逼朕!那你倒是說 讓朕如何同朕的結髮妻子說!說她的父母、她的兄長為她的丈夫戰死在了邊疆。
「現在甚至還需要她親入虎狼之地,你們有沒有心?有沒有心啊?」
「你說啊!你說!」
四下一片寂靜。
我伸手摸到了滿臉的淚水。
殿內又有人聲:「景煜,我知你怕昭月傷心。可若是河西失守,昭月會恨你一輩 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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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之,連霍老將軍都折進去了。我怕 …」
或許裴卿之還想說什麼,可我已命人拉開小太監,一步一步走進宣政殿。
我跪在殿下,極其鄭重:「臣妾霍昭月自請領兵,還望陛下應允。」
頭重重磕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
「臣妾霍昭月自請領兵,還望陛下應允。」
「臣妾霍昭月自請領兵,還望陛下應允。」
9
出徵的前一夜,我差走了所有宮人,隻著中衣赤著腳抱腿坐在寢殿外。
夜涼如水。
突然有人為我披上外袍。
「本宮不是讓你們都出去嗎?」
身側之人並不作聲。
我側過頭去,看到的是皇帝。
他隻靜靜坐在我身邊,又拉過我的手塞進一個平安符。
我將帶著體溫的平安符收進懷中。
許久,他問了一句。
「你恨我嗎?」
那聲音輕得聽不真切,融在風中很快消散。
所以我沒有回答。
在我的眼睛快合上時,身邊傳來極度壓抑的哭聲。
其實,皇帝年少時從不哭的。
就算我和他一起被先帝送去北境曆練,他在戰場上斷了一條手都不曾哭過。
我那時好奇,總追著他問:「殿下你怎麼不哭呀?你不疼嗎?」
他咬著牙告訴我:「孤是未來的帝王,孤才不會哭。」
我感慨:「那你虧大了,你不知道會哭的小孩有糖吃嗎?」
他沒聽懂,依舊倔強地不肯掉下一滴眼淚。
可能先帝覺得他不會難過,僅僅為了平衡各方勢力,防止外戚幹政,便把他心 愛的女人許給他弟弟做妻。先帝也絲毫沒有愧疚。
我一直覺得他就是不會哭,才被齊王奪了所愛。
後來,是他心愛的女人用死亡教會他哭泣。
我僅有的睡意被消磨,隻剩下無盡的惘然。
我撫著皇帝的背,輕聲唱起兒時的歌。
「風搖盪,雨蒙茸,翠條柔弱花頭重 ….!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關山隔,晚雲碧,燕兒來也,又無消息。
清揚的聲音在宮殿裏飄飄蕩蕩。
飄到回不去的曾經,飄到去不了的將來。
10
城外百官送別,長公主和裴卿之都來了。
裴卿之如今已做到中書令。
燕國建國以來最年輕的中書令。
他折柳以寄,望我凱旋。
我接過,看著長公主隆起的小腹釋然一笑。
及笄那年,我後知後覺意識到皇權不會允許我和裴卿之相守。於是我差人將裴卿 之送我的玉佩還了回去,在家中哭了三日。
是裴屏之將我從房裏撈了出來。
裴屏之抱著我說:「我兄長都未曾放棄。昭月,你為什麼要放棄?」
我把眼淚全糊在裴屏之子上,抽抽噎噎:「我不要他為我放下滿腹經綸,我不 要他為我放下自幼的抱負。屏之,我要他成為整個燕國最耀眼的存在。」
裴屏之說:「可昭月,在我兄長心裏你比這些更重要。」
或許對於裴卿之是的,他可以捨棄榮華富貴,可以捨棄畢生夙願。但裴家始終是 燕國世家之首,而他是裴家大郎,尚書僕射之子。
軍權,他裴卿之沾不得。
會萬劫不復的。
即使裴卿之在將軍府外等我數日,隻為問我一句:「昭月,你要棄了我嗎?」
我始終不見,隻讓裴屏之把她哥帶走,並讓她轉告她哥「達需兼濟天下」。
裴卿之再沒有來過。
任後來,世事變幻,故人難見,我卻始終沒有後悔。
裴卿之這般好的兒郎,不應當為了我自毀前程。
放眼望去,前路山高水長。
我朝眾人行了一禮:「諸位,大燕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
馬蹄揚起塵煙,遮住了來時路。
我查到蠻族之前借助寒冬,趁冰雪封路軍糧難以抵達,生生耗死了肩水金關三萬 霍家將士。後又趁著霍家軍元氣大損,十萬兵馬再次兵臨肩水金關,逼得我父母 兄長死戰,以身殉國。
已過隆冬,立春之後冰雪消融便再無糧草此等憂慮。
蠻族大軍既然壓在肩水金關,那內裏必定空虛。
派遣三萬大軍趕往肩水金關。我率剩下一萬騎兵精銳千裏奇襲蠻族王帳,虜了蠻 族王室後又趕往肩水金關。
北山山脈蜿蜒向前,巴丹吉林沙漠連綿千裏。
黃沙滾滾,殘陽似血。
我遠遠眺望著不知埋葬了多少燕國兒郎的肩水金關。
邊塞的風吹得戰旗獵獵作響,遠方傳來廝殺聲。
我拔出我爹送我的劍,用著最大的力氣嘶吼。
「眾將士,可願隨我斬盡蠻族?」
「吾等願隨將軍,救河西殺蠻族!」
「吾等願隨將軍,救河西殺蠻族!」
「吾等願隨將軍,救河西殺蠻族!」
聲音響徹雲霄。
蠻族大軍腹背受敵,兵敗投降。
河西已定,有人問我:「將軍,可要回京?」
我小時候也問過我爹這個問題。
我爹是怎麼回我的呢?
好像是「爹爹想收復蠻族,為我大燕開疆拓土」。
我學著我爹的語氣,與記憶裏的話語重複:「不回去,本宮要收復蠻族,為我大 燕開疆拓土。」
平河西之亂,吞併蠻族,歷時五年七個月。
11
我還是沒能再回到上京。
與蠻族最後一戰,我不幸中箭。
箭毒深入骨髓,每到夜晚就發作得厲害。
隻迷迷糊糊痛得睡過去,再痛得醒轉過來。
我總感覺有人拍著我的背唱兒時的歌謠。
曲子斷斷續續,總唱不出個所以然。
我也總夢見年少之事,不諳世事的年紀,愛和恨都恣意。
年少時就算是我爹同僚的孩子,惹了我,揍了便是揍了。
若是他們的父母上門告狀,我爹便將我揍一頓給他們看,看著我哭得涕泗橫流, 對面也不好再說什麼。
又或是我翻牆出去玩,爹娘即使知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最多的還是和皇室和裴家的兄妹廝混。
我和我哥最喜歡逼著齊王趙景元和我們一起在河裏撈魚。
裴卿之和太子趙景煜則在岸邊討論治國策論,有時候我也插一嘴,裴卿之說我率 真,太子就嘲笑我莽夫一個。
裴屏之和公主趙景姝總喜歡在樹蔭下坐著,有時研究詩詞歌賦有時研究書法棋 藝,我若是想買什麼最新的本子,不用花費腦筋直接伸手找她們要便是。
光線透過樹葉罅隙絲絲縷縷落在她們身上。
有時她們會跳舞,會旋轉,旋轉進明亮,又旋轉得滿身樹影紛亂。
男生總是愛慕地望過去,隻有裴卿之會望向鼓掌的我,笑得滿眼溫柔。
那一直在天外斷斷續續的兒歌,好像連了起來,細聽是太子的聲音。
突然有什麼拽著我下陷,我哭喊著不要,卻始終被旋渦裹挾,扯進無盡的黑暗。
猝然驚醒,我躺在一個寬大熟悉的懷抱裏。
他輕拍我的背,哼著兒時的曲調。
我的淚水早已洇濕了他的衣裳。
我問:「陛下怎麼來了?」
「來見見我的妻子。」聲音遲鈍片刻,再響起時沙啞得令人心疼,「也算是來見 見我自幼的夥伴。」
我纏著他問我們孩子的近況。
他的手指摩挲過我的臉:「瀾澈和瀾清壯得和小牛犢一樣,倒是你瘦了。」
「打仗累的。」
「昭月,你總是這樣,看似最大大咧咧無憂無慮,其實心事藏得最深。若不是陳 將軍傳密信給我,你還想瞞我到幾時?」
我彎起嘴角,鑽心的疼痛卻讓我笑不出來。
最後,我哭笑不得地安撫著皇帝:「多大事啊,人都會死的。」
「霍昭月!」
窗外的風聲漸緊。
我在皇帝的懷裏翻了個身,努力藏住自己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等疼痛暫緩,我的手覆在皇帝的手上,絮絮叨叨說著囑託。
「本來給你寫好信了。你既來了,我便又想親口說給你聽。」
「景煜,我本想過戰爭結束回去同你好好過日子的。養大瀾澈和瀾清之後,我就 騙你帶我四處遊山玩水。」
「你不要急著反駁。我知道你的,雖然從小表面對我嫌棄,嘴裏說著拒絕但隻要 不做大逆不道的事,你最終總會同意我。」
「可惜了,世事不總如人願。但你一定要帶好瀾澈和瀾清。屏之走得早,不然我 都想把你和一雙兒女託付給她。現在隻能我先下去和她相聚,你重新再找一個
吧,挑個喜歡的,性子好的,重點是對瀾澈和瀾清好。」
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我的臉上,皇帝開口:「昭月,我一生隻有你一個妻子。」
我咳了幾聲,話說得越來越艱難。
「景煜,我知道高處不勝寒,這至尊寶座你坐得實在孤獨。可我沒辦法再陪你了。
我真的好想爹爹,好想娘親,好想我哥。」
「上京萬裏之遙,我終究是回不去了。景煜,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大燕,我 要你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皇帝哭得厲害,我輕聲安撫著。
許久,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
我拍了拍他:「景煜,你抱我出去曬曬太陽好嗎?」
暖陽和煦,微風拂起,眼前的祁連山一片綠意盎然。
我恍然間看見了爹娘和兄長,看到了屏之和景元。
他們站在不遠處,對我笑。
「昭月,好久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