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還在問著什麼,但我聽不清了,閉上眼隨意應著,很快睡了過去。
我自然是沒看到皇帝濕潤的雙眼,沒聽到他問我:「昭月,你可不可以放下過 去,試著完全接受我?」
回答他的是我緩慢綿長的呼吸。
皇帝歎了口氣:「聽不到也好,要不然你該嘲笑我怎麼當了兩年皇帝就變心了。
「可是我坐在這高位之上真的好孤獨啊,我隻有你了。」
殿外忽有風聲,裹挾著往事紛至遝來。
5
十三歲那年,上元燈夜,我偷偷約了裴卿之去賞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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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卿之應允了。
我便從一大早換著衣服,從鵝黃到櫻粉到湖藍,我貼身的小Y 鬟玉鐘跑來跑去, 忙得不行。
「小姐,好看,都好看耶,我選不過來。」
我全部塞了回去,穿上一身黑色勁裝。
玉鐘不解,擰起眉毛問我:「小姐為何要做男裝打扮?」
我仰天長嘯,認命一般落淚:「卿之哥哥還叫了太子。」 「那怎麼了?」
「太子若是看到我描眉塗脂指不定怎麼嘲笑我呢。」
天色逐漸昏沉,赤色雲霞還掛在天邊。
我仗著自己武藝好,從房頂提前到了約定地點。
不知道第幾條手帕落在我前面,我撿起來遞過去:「姐妹,你帕子掉了。」
我本以為她們會因我是女子,罵一句晦氣,結果她們知道我是女子更激動了。
我尷尬笑笑:「家中已有婚約。」
沒想到,第二個來的是太子。
他一身湖綠圓領錦袍,墨發高束,站在我身邊。
少年人如玉。
我以為眼前的帕子當是隻多不少。
結果路過的姐妹對我們投來「懂,都懂」的表情。
我揶揄太子:「嘿殿下,人家不僅懷疑你有龍陽之癖,還懷疑我倆是一對。」
太子蹙眉:「放心,孤就算喜歡男人也不喜歡你這個類型。」
我警鈴大作,難不成太子是我情敵?
「那殿下喜歡裴 ……
太子驚恐地一把捂住我的嘴:「你怎麼知道?」
我腦中如轟雷掣電,呆愣愣站在原地,才意識到為何他今日穿得像求偶的花孔雀。
直到嬌俏的女聲響起:「太子哥哥,昭月。」
太子的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 我轉過去,是裴卿之兄妹倆。
裴卿之一身月牙色長袍,端的是君子翩翩;而他身側的少女淺綠襖子格外嬌俏, 笑得極甜。
我卡殼的腦袋似乎運行了起來,總算想起裴也可以是裴屏之的裴。
上京繁華,熙攘人群中,我們互相拽著向前。
繁華過後,人群散去。
我已不大記得清變故是如何發生的。
當我反應過來時,匪徒已然將我們包圍在暗巷。
裴卿之下意識擋在我們身前:「閣下想要什麼,不妨直說。」
對面之人並不言語,抬手落下,一批死士沖了上來。
太子抬頭對著空氣罵了一句:「孤養你們都是吃閒飯的嗎?」
暗處有人沖了出來,和外圈的死士戰作一團。
我向外發出求救信號,還不忘吐槽太子:「不愧是尊貴的太子殿下,養的暗衛還 是聲控版本。」
太子氣得不輕,說話都帶著些咬牙切齒:「別光說孤,堂堂將軍府小姐,你出來 不帶暗衛?」
「殿下莫要造謠,皇室之外是不允許私養暗衛的。」我拔出劍殺了出去,又丟 下一句,「殿下記得撿對面爆出的裝備。」
對面來人不少,武功也遠超尋常武夫。
天子腳下有能力佈置如此刺殺,不是沖太子來的我都不信。
暗衛始終被困在外圍,將軍府的人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到。
裴屏之不曾習武,裴卿之和太子武藝尚可,但也頂不住一輪接著一輪的衝鋒。
我自執劍起,鮮有敗績。
但我護不住,護不住那麼多我在意的人。
血液順著劍成股流下,死亡的氣息縈繞。
我有點頹然,裴卿之注意到了。
少年的聲音低沉有力。他說:「昭月,去太子那邊。」
是呀,太子乃一國之根本。
我死死護在太子身前不知道廝殺了多久,身上的傷口疼得要死,連圓月都染上血 色。
我哥總算帶著府中私兵趕來。
我脫力倒了下去。
好多人在叫我,可此刻世間的喧囂似乎與我再無關系。
我在東宮醒來已是七日後,上京一片腥風血雨。
而我床邊,趕來的一群人眼睛紅得像兔子。
從那天起,太子對我態度緩和了許多。
6
裴卿之與長公主成婚後,也不知道皇帝受了什麼刺激,來我這兒的次數漸多。
玉鐘替我高興。
我也覺得這樣下去沒什麼不好的,摘了蓮蓬剝蓮子做甜湯。
細來想想,我和皇帝成婚後,很少有這般溫情的日子。
即使外面一直在傳皇帝癡情,偌大後宮隻皇後一人。
但天知地知,我知他知,那其實是他娶不到心上人的叛逆。
但省得我上演鉤心鬥角,聽她們一會兒告發這個,一會兒赤色鴛鴦肚兜的。
甜湯送去禦書房,皇帝給了我一封信:「你兄長的。」
我坐到一旁看。
【吾妹親啟,見字如面。】
【我們家書就不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話了。】
【搶婚這事,其實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做沒做錯,我隻是覺得我該去做,卻忘記 了你和爹娘的感受,對你們實在抱歉。】
【不過好在殿下寬容。】
【我在河西挺好的,畢竟是我霍家世代鎮守的邊境要塞,沒什麼好難過的,就感 覺天地寬心情自然也開朗。】
【其實有些東西既然無法改變,就試著去接受他。】
【別在籠子裏面給自己加新的籠子了。】
【萬望安好。】
【霍昭陽。】
我笑著把信折了起來,囑咐玉鐘妥善保管。
或許是真的想開了,閑下來便總想多睡睡多吃吃。
很快,我的幾條裙子緊得我有點喘不動氣。
我急地宣召太醫進宮開減肥的方子,張太醫把脈後卻喜極而泣,哭得一把鼻涕一 把淚。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您有喜了。我大燕皇室後繼有人了。」
十月懷胎,誕下一個皇子。
孩子的到來,總是歡喜的。
連皇帝也經常笑著逗弄孩子。
長公主來看我時帶了許多禮物,我望著最上面精緻的長命鎖愣神。
長公主坦然笑笑:「是卿之準備的。他還託我告訴皇嫂,各自珍重。」
時隔多年,裴卿之總算給了我答復。
我眼眶有點酸澀。
但又高興他也放下了。
又過三年,上京突發疫病,一時人心惶惶。
北境蠻族借機生事,爹娘帶兵遠赴河西鎮壓。
皇帝日夜在前殿處理政務,宮中都是艾草的味道。
消息斷斷續續傳進後宮,善堂人滿為患,義莊的屍首燒了一批又一批。
之後又聽到官宦女眷出來布藥,救助人數最多的當屬上京西邊的齊王妃,和南 邊的長公主。
死的人太多了,我擔心得夜夜無法入睡。
可入冬之後,疫病傳播更為兇猛了。
齊王妃染疾離世消息傳來時,我正哄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公主。
手裏的撥浪鼓無力垂落,我讓宮女把公主抱了下去。
我尚未從故友死亡的訊息裏反應過來,皇帝從宮殿外跌跌撞撞著進來。
在碰到我那一刻,他終於摔坐在地上,哭得像一個孩子。
他說:「昭月,屏之死了。」
裴屏之死了。
那般好的姑娘死在了上京的寒冬。
門外的風雪湧進屋內,手指僵得擦不了臉頰上的淚。
腦海裏閃過的都是裴屏之的一顰一笑。
有她穿著素白夾襖,拿著綠豆酥哄我:「別聽太子哥哥瞎說,我家昭月哭起來也 很好看,某些人可喜歡得不得了呢。」
有她在東宮的假山下偷偷給我塞食盒:「昭月,貴妃娘娘賜給我禦膳房新研製的 果子,這是我給你偷偷留的。」
她還說:「我最崇拜昭月了,劍術槍法都好厲害,可我父親不讓我學,等以後昭 月做我嫂子偷偷教我好不好?」
那時她的眼眸都是亮的,說起話嬌嬌弱弱,明明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卻總喜歡 跟著我。
玉殞香消。
如今隻餘一捧塵灰,幾分殘念。
我坐在空曠的殿中,刻漏的滴水聲滴答、滴答。
8
來年春日,種在殿外的海棠又開了。
我想尋個人共賞,一回首才發現哪還有能一起賞花的人呢?
想起玉鐘離宮那天哭得可憐。
她小心拉著我的衣擺說:「娘娘我不走,我陪你,讓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我卻笑起來用手拭去她的淚:「玉鐘,你二十五了。你再不出宮,你的表兄可就 要等成望妻石了。」
「可是娘娘還需要我。」
「玉鐘,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狠心拽下玉鐘的手,轉身離開。
其他宮女也很好,但終究不是自幼伴我一起長大的玉鐘。
身後有小宮女給我披上外袍:「娘娘擔心陛下,但也要照顧好自己啊。」
我卻答非所問:「輕絮,今年的海棠開得真好呀。」
叫清絮的小宮女開心地說:「那我去給娘娘摘。」
我搖搖頭,閉上眼睛在等一陣風。
想像自己被風吹起,吹到未知的目的地。
裴屏之過世後,皇帝便一直宿在前殿。
消息還是斷斷續續地來,依舊帶著艾草的氣味。
小太監一條條念著。
「疫病已經控制住,整個上京死了上萬的人。」
「河西軍情緊急,蠻族大軍壓境,肩水金關岌岌可危。」
內憂外患,再加之我哥鎮守的便是肩水金關,心裏猛地一陣慌亂。
我顧不得聽完,趕去了宣政殿。
殿前的小太監紅著眼睛,撲通跪下死死抱住我的腿低聲懇求:「娘娘,求您不要 進去,不要進去。」
但我還是聽見了。
是兵部曹尚書的聲音:「陛下,河西之事不能再拖,我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其他 人,可朝中沒有人比皇後更適合接手霍家軍的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