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在一旁蠕了蠕唇,好半天,終是將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她伺候世子這麼些年,多少對他有些了解。這人冷臉冷心,大多時候,並不會將誰放在心上。
說了也是白說,況且細想,姑娘再如何,也不能將沈姑娘吃了……
是以,在陸九霄閉眼小憩的同時,纖雲便輕輕腳地一並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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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數來,沈時葶被陸九霄帶走也有整整一日半。她不在,花想樓一如既往的門庭若市。
而她愈久不歸,石媽媽臉上的笑意便愈深一分。這說明甚呢?自是說明世子爺被那小丫頭迷得半點都不舍放她離開,如此下去,離給她贖身,想必也不遠了。
於是,聽門外“籲”地一聲,石媽媽連忙扶著紅木雕欄下樓,略胖的面上堆滿了關懷,老遠便“诶喲”一聲——
“我的祖宗欸!來來來,快讓媽媽瞧瞧!”說罷,她便拉著沈時葶轉了個圈,見她完好無損,一顆心便穩穩落回肚子裡,緊接著便是笑意上臉,睨了一眼遠去的馬車,笑道:“秦護衛送你回來的?”
她存的什麼心思,沈時葶已經再清楚不過,僅點頭“嗯”了聲,其餘的便由她自行腦補去。
石媽媽拉著她的,又問:“世子如何了?傷著沒?傷得可重?我聽說那馬車都被掀翻了,你不在上頭?”
石媽媽一連幾個問題,沈時葶撿了重點,長話短說地應她:“傷得重,這幾日許是無法下榻了,我……”
她刻意停了一瞬,眉頭稍稍垂下來了些,憂心道:“若非我,世子也不會傷得那樣重。”
果然,石媽媽一聽這話,也不問陸九霄具體的傷勢,眉飛色舞地道:“嗨喲,這男人啊,護著女人那是天經地義,累了吧這兩日?快,快回屋裡歇一陣,別跟門外杵著了。”
一轉身,小姑娘唇邊的笑意便頓時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不知所措,正巧撞進妙娘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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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汽氤氲的湢室,沈時葶抱著腿,一言不發地坐在浮滿花瓣的熱水,一頭絲滑烏黑的長發搭在浴桶邊沿。
霏竹小心打理著,澆了一捧熱水上去。
然而,再是小心,也還是不經意扯斷了一根細軟的發絲。
霏竹嚇了一跳,連連道歉,沈時葶這才回過神來,整個人懵了半響,才吶吶道:“你先出去罷。”
“吱呀”一聲,木門闔上。
小姑娘神色怔怔地望著水的倒影,耳邊驀然響起一段話——
“他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聖上掛心他的婚事,想來不久,便能娶妻生子了。”
她原以為,最壞,最壞不過等著阿娘來接她,左右是再等久一些,隻要好好呆在這小小的木香閣,便能安然度日。
可今日一面,饒是不願承認也不得不承認,她在做夢。
自將她推出門外的那一刻,阿娘便沒有想再接回她。
而待陸九霄成婚後,她又當如何呢?
以石媽媽的性子,會給她尋下一個金貴的主子,可能
是李二,也可能是夜裡高臺之下,任何一個拍著桌案歡呼的男人……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水至冷,至涼,她方才裹緊澡巾,緩緩起身。
才一推門,走至塌邊,便瞧見妙娘子正翹著腿,一支著下頷,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團扇,眼尾溢出一絲看好戲的笑意,“我家老爺做的是錢莊生意,耳聽八方,有些消息,不難打聽。”
說罷,她也沒賣關子,悠悠道:“我聽說,聖上有意給陸世子指婚,皇後娘娘宮的候選名冊,都快有小山高了。”
沈時葶一頓,直直看向她。
妙娘子見她這神情,不由“嗬”地一笑,“我說什麼來著?這男人啊,尤其是陸世子這樣的,女人便像是衣裳,換得勤些不算甚,重要的是最後,是個人都得選一身精致貴氣撐場面的,你若不能在他身上扒牢了,遲早成為破衫褴褸,怎麼樣,你現在明白了吧?”
沈時葶定定站立,一言未置。
少頃,她忽然問道:“你當初,是如何進了此處的?”
聞言,妙娘子上揚的嘴角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很快又雲淡風輕地上揚,輕飄飄道:“唔,家幾個兄弟姐妹,實在養不活了,我娘呢便隨便挑了個賣了。”
小姑娘怔怔地眨了下眼,原來這世上當娘的,都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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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落日的餘暉傾下,朱牆碧瓦都蒙上一層霧蒙蒙的金。
此時才剛下朝。
陸行負踏出殿門的朱紅門檻,還未來得及同一路的大臣攀談,便瞧見袁氏身邊的大嬤嬤守在不遠處的石階一角,兩緊緊絞在腹前,是焦急的意思。
他眉頭一蹙,朝身側人尷尬一笑,闊步上前。誰知白嬤嬤附在他耳邊咕嘟了兩句,陸行臉色當即一沉,疾步乘馬離去。
後頭的賀凜見此一頓,朝他離開的方向眯了眯眼。
至午門外,他正欲彎腰跨上馬車時,忽的朝身後的護衛道:“陸家出什麼事了?”
陳暮一怔,訝然道:“大人,您這是未卜先知啊?是陸世子,今兒一早迎安大道有人當街縱馬行兇,陸世子的馬車都散了架,人這會兒還不知醒沒醒呢?”
賀凜眉頭一蹙,欲要再問,卻見兩兩大臣至午門前,隻好先回了府。
至賀府。
賀凜才一腳踏進自家家門,往小院去,邊走邊回頭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看他人如何了,再去查查誰幹的。”
陳暮頷首,道:“事剛出,陸世子身邊的尹護衛便著下查,隻行兇之人實在謹慎,未留有用的線索,連行兇的馬,都是普通的純血馬,實在無處可查。”
正說著,留在府的陳旭上前,似是有事欲稟,恰聽得這番話,猶豫了下,道:“巧了……我前些個兒在街市瞧見李二公子的下人,就那個叫白勝的,跟馬市挑馬呢。”
見賀凜看過來,陳旭忙垂頭道:“大人,此事無憑無據,屬下多嘴了。”
賀凜靜默一陣,抬推開書房的門,徑直入內。
李二與陸九霄多年宿怨,他作甚都不足為奇,獨獨要陸九霄的命這件事,就李二那芝麻大點的膽兒,再給他拿凸透鏡放兩倍大,他也決計不敢。
他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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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日,正值初夏。
外頭烈日灼心,燥氣難耐。
秦義架車駛過迎安大道,穿過甜水巷,至最末停下,直奔木香閣。
他神色訕訕,面露尷尬道:“沈姑娘,現下可方便去璽園一趟?”
不知是不是秦義的錯覺,眼前的人,模樣還是那個模樣,可又有幾分不同,說不上是……
沈時葶下意識睜大眸子,描過嫣紅口脂的唇瓣輕啟,上前兩步時,高高的發髻之上,那支金步搖也狠狠隨之一顫。
她道:“秦護衛,怎麼了?”
說罷,她壓低聲音,“是他又發病了?”
這個“他”,說的是密室裡的高尋。
秦義連忙搖頭,磕磕絆絆道:“不,不是,是主子他——”
沈時葶眸子撐得更大了,“傷口裂開了?”
秦義怔了一下,摸著鼻尖緩緩頷首,姑且算是吧……
第27章 忽悠他
《芙蓉帳》2
如此一來,沈時葶自是不得不去。何況身後的閨房,妙娘子還十分提點地用團扇遮住唇,重重咳了兩聲。
沈時葶回頭瞧了她一眼,回頭隨著秦義下樓,
很快,靜謐的小巷傳來幾聲漸行漸遠的車輪轆轆聲,碾過青石板咯吱咯吱地響。妙娘子輕搖慢晃著的小扇,朝著窗外輕輕籲了一口氣——
想當初,她也是為了不再此處被那些個齷鹾的男人磋磨至老,至死,才想方設法地勾著她家老爺替她贖身。
委屈嗎?苦楚嗎?
可不得不說,在那小宅院裡跟正房太太鬥,跟別房姨娘鬥,都好比在這兒鬼地方過一輩子的強。
那廂,馬車駛過迎安大道,一路沿北,向清河巷的方向去。
其間途徑鬧市,在經過那間布匹鋪子時,沈時葶下意識撩開車帷瞧了一眼。
那雙漂亮的美目低低垂下,娶了楊掌櫃的女兒,家想必也寬松不少,想孫氏那日那身上好的錦緞,新婦應是極其孝順之人……
念起孫氏那日的話,她應當是十分歡喜這兒媳,否則怎會老遠陪同著上京都置辦行裝。沈時葶摳了摳心,眼下卻是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兒,麻的,酸的,澀的,五味雜陳,卻是哭不出來了。
忽的,馬車穩穩停下。
秦義在外道:“沈姑娘,到了。”
沈時葶怔地一下回神,忙答應了一身,屈腰鑽下。
正此時,“哞”地一聲,緊閉的漆木大門倏地打開,秦義腳步一頓,見是賀凜,訝異道:“賀都督?”
賀凜朝他微一頷首,顯然並沒有要寒暄的意思,轉而便要走,餘光掃到馬車邊立著的一抹淺藍身影,他隨意瞥了一眼。
然,就這麼一眼,賀凜忽的頓住。
他眼眸微眯,直直地朝沈時葶看去,向來天塌下來也不會蹙一下的眉頭,竟是皺成一個小小的“川”字。
賀凜生得十分清冷俊朗,那模樣與身段,與陸九霄可謂不相上下,但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盯著瞧,沈時葶微微側了下臉,避開他的視線,悄然站在了秦義身後。
秦義望了望身後的人,又看了看身前的人,一時尷尬,訕訕笑道:“賀都督,這是請來給世子瞧病的大夫。”
先不論她的年紀,就這打扮與模樣,怎麼瞧也不像個大夫。
賀凜斜睨了他一眼,懶得揭穿,背身離開。
秦義松了口氣,忙推門讓沈時葶進去。
然,走至清河巷口,那身玄色身影卻緩緩停住。賀凜側身回望了一下方才來的方向,薄唇緊抿,朝身後的護衛問:“方才秦義帶的人,你可曾見過?”
陳旭被他問懵了一瞬,稍一思忖,搖頭道:“見倒是未見過,不過屬下聽說過,她應當就是那個讓陸世子與李二公子起爭執的姑娘,姓沈,其餘便不知了。”
說罷,他又急急“哦”了聲,“上回迎安大道上,那姑娘也在馬車裡,大人,怎的了?”
顯然這些都不是賀凜要聽的,他張了張背在身後的拳頭,靜默半響,“沒什麼,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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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園。
沈時葶一邊跟著秦義往西廂去,一邊開口問:“傷口怎麼裂開了?可有用止血藥先止住?撕裂的口子大麼?”
秦義支支吾吾地應了聲,“就……”
正此時,恰至寢屋門外。
裡頭傳來一道清晰分明的躁怒聲,男人輕嗤慢嗬地道:“你敢端過來試試?還不滾。”
尹忠就是個糙人,伺候閻王爺喝藥這種精致的活兒,他從來就沒學會。
他硬著頭皮道:“主子,大夫說了,您受的是內傷,夫人吩咐過屬下,要瞧著您將藥喝下的。”
陸九霄扯了扯嘴角,正欲開頭,卻聽門外秦義有意壓低聲音,急急忙忙喚了聲:“沈姑娘。”
即便刻意壓低,卻抵不過這座院子實在過於阒靜。
男人微一怔,那雙因病而眼尾微微泛紅的眸子,當即眯了眯,抬頭看尹忠,“你行啊,什麼時候輪到你做我的主了?怎麼,我要不這世子爺給你當?”
尹忠認錯認得極快,心虛地捧著碗垂頭道:“……屬下不敢。”
那廂,屋外頭。
秦義一人高馬大的身子正杵在廊下,將沈時葶的路擋了個結結實實。
他舉作揖,朝沈時葶低頭,“沈姑娘,世子身子未愈,胸口內傷極重,您是學醫的,您想想法子……”
即使是大夫,也沒有兼顧給病人喂藥的職責,何況……
她一想起那藥,便深覺嘴裡發苦,苦得她當即就想嘔出來。
沈時葶連連搖頭,嫣紅的櫻唇為難地抿到一處,“不行的,秦護衛,我實在不成……”
倏地,“吱呀”一聲,木門被匆匆推開,尹忠朝他二人道:“沈姑娘,世子傷口出血了,您快來瞧瞧。”
這回是真的裂開了。
男人斜靠在床榻上,包扎的那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