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是小傷!”袁氏口吻激動道:“若真有個長兩短,你父親怎麼——”
她驀地頓了一聲,才緩和道:“可有瞧見行兇的人嗎?”
“尹忠在查了。”陸九霄口吻淡下來,眉間一緊,是不耐煩的前兆。
正此時,屋外傳進幾聲嘰嘰喳喳的吵鬧,賀敏被尹忠攔在門外。
“尹護衛,你攔著我作甚?你讓開!”賀敏怒道。
尹忠眼觀鼻鼻觀心,隻用劍鞘橫在賀敏面前,摸了摸鼻尖道:“姑娘息怒,沒主子的吩咐,屬下不敢放外人進裡頭。”
“外人”二字讓賀敏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攥緊拳頭,一字一字道:“我隨袁伯母一同來探望懷洲哥哥,你憑何不讓我進?懷洲哥哥,懷洲哥哥!”
說罷,賀敏朝著屋裡頭喊。
袁氏回頭望了一眼,憂心道:“阿敏那丫頭一聽你出了事,著急忙慌地就隨我趕過來,也是掛心你,要不——”
“下次別帶她來,吵死。”陸九霄眉心的“川”字更深了一分。
袁氏張了張嘴,還想說甚,餘光掃見角落站著的姑娘,又生生頓住。靜默片刻,她隻客氣道:“姑娘,若無事,你先出去罷。”
那頭,沈時葶正屏氣捏著自己的食指指尖,半響才發覺袁氏是同自己說話,連點了兩下腦袋。
“吱呀”一聲,賀敏的吵嚷聲也一並停下,她側身看過來,口一聲“袁伯母”生生咽了回去,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珠子。
那日馬車上匆匆一眼,她沒瞧清沈時葶的長相,但她記得那人發髻上的碎玉寶海棠步搖。
是她。
賀敏噤聲,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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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時葶低垂的眸子,入眼的是一雙繡著金花的藕荷色繡鞋。不知為何,她心下一陣慌亂,小臉都不敢抬一下,低低喚了聲尹護衛,便匆匆往反方向的廊道走去。
可璽園這座宅子,她統共隻來過兩回,每回皆是隻在書房停留過,此處通往何地,她卻是不知的,是以過了拐角,沈時葶便茫然地杵在了原地。
那人的秘密那樣多,若是隨意亂逛,不知他會不會惱……
思此,小姑娘慢吞吞地背過身,剛踏出一步,又猶豫地縮回了腳。
“沈姑娘?”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驚疑的聲音。她回頭望去,是那個叫纖雲的婢女。
纖雲好奇地往她來時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下頓悟,她笑笑道:“往前有一座涼亭,池裡的荷花開得正好,沈姑娘若無事,可以去瞧瞧。”
這番話,無疑是在照顧她的臉面,沈時葶紅著臉朝她道謝。
纖雲端著檀木託盤上的茶水,往長廊去。
然,就見那穿金戴銀的賀姑娘,直直朝這個方向走來。
纖雲下意識心髒一緊,忙迎了上去,將茶盤往她面前送了送,笑道:“姑娘,奴婢剛沏好的龍井,您——”
“纖雲。”賀敏打斷她,睨了一眼那款款走遠的婀娜身影,抬著下巴道:“你老實說,懷洲哥哥可是給她贖身了?”
纖雲心下大駭,連她都是偷偷向秦護衛打聽才得知沈姑娘的身份,姑娘又是如何知曉的?
“說話呀。”賀敏催道。
纖雲為難地低了頭,喏喏道:“世子的私事,怎會同奴婢說呢,姑娘……”
賀敏深深提了一口氣,換了個問題問:“那她來幾回了,這你總知曉罷?”
回。兩回皆是高參軍發病,世子帶沈姑娘來給高參軍瞧病的。
而第回,便是今日。
但纖雲下意
識模糊了數字,囫囵道:“兩、兩回。”
賀敏一臉“這還差不多”的神情,斜眼看她,“行了,你去吧。”
說罷,她便追著那狐媚子的方向離去。
纖雲張了張口,擰著眉頭,心下唏噓。
這賀姑娘啊,嬌蠻得很,誰撞上她都難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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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風夾帶著夏日臨來的躁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湖面微波輕蕩。
沈時葶坐在石桌邊,下意識翻起一隻釉色瓷盞,指尖還未碰到碧色茶壺,就堪堪頓住,將那隻杯盞小心翼翼地原樣放了回去。
她扭頭望向蓮葉碧波,粉嫩的舌尖輕甛過唇瓣。
微風將姑娘兩側的發絲吹得輕輕揚揚,遠遠瞧,不知的,還以為此處坐著一位話本子裡走出來的湖泊仙子。
過了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沈時葶便又念起了孫氏,念起了沈望,也念起了故去的沈延。
然,不及她深想,一片陰影便落了下來。一雙她不久前才見過的藕荷色繡鞋,赫然現於眼前。
她猛地起身,慌張地望向賀敏。
這時賀敏頭一回看清她的模樣,然而心上這酸爽的滋味兒,卻比看不清更甚!
她自詡模樣端正綺麗,每一處五官,都生得恰到好處,在京都的貴女,說不上第一美,卻也能稱上佼佼者。
可眼前的姑娘,眉、眼、鼻、唇,好似按畫紙雕刻出來的那樣,連鼻尖那一點微翹的弧度,用“精準”來形容,也無不可。
最讓人訝異的,是一個出自花樓的狐媚子,那雙眼睛怎能盛著那樣幹淨的神色?
賀敏緊緊握住心,兩肩端得正正的,試圖用高門嫡女的矜貴將她壓下一等。
然而,確實是奏效的。
賀敏眼底愈是光鮮亮麗,便襯得沈時葶愈是骯髒不堪。都不必知曉眼前的人是誰,她那兩隻垂在身側的,就僵硬得連攥都忘了攥緊。
是難堪。
是一種從骨子裡鑽出的低微。
忽然,那人開口道:“你就是懷洲哥哥,在花樓裡的那位妓-子?姓沈?”
陸九霄的風花雪月從不刻意遮掩和避諱誰,賀敏若是想知曉,稍一打聽,便一清二楚。
而“妓-子”二字經她口吐出,是毫不掩飾的諷意。
沈時葶繃緊下頷,沒應是,也沒應不是。
好在賀敏也無需她回話,兀自坐下,提起沈時葶方才碰都不敢碰的茶壺,輕車熟路地給自己斟了杯茶。
“你坐呀。”賀敏朝對面的石凳挑了挑下頷。
說實話,那動作姿勢,與陸九霄卻有六分像,剩下四分的不像,在於陸九霄的輕嘲暗諷都在明面上,而她的,在骨子裡。
她吹了吹杯盞裡漂浮的兩片茶葉,不輕不重地問:“你知道嗎,懷洲哥哥不僅是永定侯府的世子,還很得聖上歡心,唔……算得上是,顯貴的顯貴。”
沈時葶抿唇。石媽媽日日耳提命面,她如何能不知。
賀敏接著道:“他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聖上掛心他的婚事,想來不久,便能娶妻生子了,你說呢?”
二人對視,半響無言。
賀敏斂了笑意,道:“賀家與陸家乃世交,我自幼與他相識,最知他為人。別瞧他如今夜夜笙歌,瞧著沒個正形,可實則卻是最可靠的人,若是成了婚,定是不會再往花街柳巷去,更不會納一個妓-子為妾,那麼多人,他納得過來麼?”
話裡話外,僅一個意思——
陸九霄碰過的人多了,她不過其一個,待他成了親,她也休得妄想攀著他進侯府。
然而,沈時葶是當真從未如此想過的。
無故被人折辱一番,她心下酸澀翻湧,靜默良久,才咬唇道:“我沒這麼想。”
賀敏眉梢輕抬,口吻也冷了下去,“沒這麼想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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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纖雲擱下茶盤,朝袁氏遞上一盞龍井,她偷偷瞥了一眼世子,想說的話,卻又如此不合時宜,隻好生生咽下。
隻聽袁氏道:“阿敏那丫頭驕縱歸驕縱,可這世家貴女,哪個沒有點嬌氣在身上?你也不必如此冷她,自幼的情分,生疏了難免可惜。”
陸九霄敷衍地“嗯”了聲,靠在引枕上,扯著嘴角道:“她若不想著嫁我,我自不會冷著她。”
這話噎得袁氏一頓,面上疑惑更甚。
她道:“你若對她沒有半點心思,你這些年是為何那般縱她?去歲月的宮宴,皇子比武射箭,你可還記得?”
陸九霄輕飄飄地掀了掀眼簾。
自是記得。那日賀敏無意繞到了靶後,幾支羽箭齊齊射向她奔來的方向,再晚一步,她便要成人肉靶子了。
袁氏皺眉:“你若真不喜她,為何犯險救她?你自己的命,都險些搭在裡頭,我還以為——”
陸九霄煩躁地打斷她,不耐煩道:“我若是有那點心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行嗎?我能歇了
嗎?”
袁氏一噎,一雙歲月優待的眸子,瞪得堪比銅鈴。
同時間,“哐啷”一聲,纖雲頭的茶盤一個傾斜,嗑在了案邊。
她驀地僵了身子,大氣不敢喘一個。老天爺……
不過,提起去歲月那樁事,就是纖雲也印象深刻。
那時她還在侯府伺候,記得那日,侯府上下整夜點燈,夫人一夜未眠,侯爺則是快馬加鞭去了宮,就連二姑娘,都嚇得哭了一整宿。
世子為姑娘擋的那兩支羽箭,一支正右臂,一支正胸腔。據說,闔宮太醫在宮殿外跪了一夜,聖上發怒,就連射出那兩箭的兩個皇子,都被罰跪在承乾宮天夜。
那是當真鬼門關裡走了一遭。
她隱約記得,那兩箭傷得重,至今還留了疤痕,難以消除。
那之後,英雄救美傳遍京都,沒人不拿此事調侃,所有人都道,世子對賀家的姑娘情根深種。
青梅竹馬,堪稱良緣。
第26章 扒牢了
《芙蓉帳》26
隻是這段“良緣”,很快就死在了陸九霄日夜風流的行徑。
袁氏被陸九霄一番話堵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你你你”了半響,最後隻道:“那你究竟為了甚?”
陸九霄嘴角的弧度僵硬了一息,搭在被褥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跳動了一下。
他捂著胸口,輕輕咳了兩聲。
泛白的臉色使得袁氏終於想起他傷病在身,便堪堪止住了話頭,憂心囑咐了好幾聲,這才一步回頭地帶著大夫離開。
木門“吱呀”一聲闔上,陸九霄的眉間頓時冷了下去。
眼前似是又浮現出五年前,白雪覆蓋的迎安大道,血洗的役都城,奄奄一息的賀忱,以及那“咚”地一聲,棺材板推上的聲響——
陸九霄沉沉閉了眼,嘴裡的幹澀使得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喉結輕滾,眉間也不自覺出現一道細微的褶痕,加之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像是十分不適。
纖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詢問道:“世子,可是傷口裂開了?還是何處不適?”
陸九霄緩緩睜眼,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沒有。”
他側頸往窗外道:“秦義。”
不多久,秦義便推門而進。
陸九霄抬了下脖子,“她人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她”使得秦義難得懵了一瞬,隨後會意過來,“哦”了聲,道:“屬下方才看沈姑娘往西廂去了。”
具體去了何處,他也沒跟著,自是不知。
聞言,纖雲忙補了一句,“在荷池涼亭那兒。”
她本該再道一句姑娘也一並去了,卻聽陸九霄道:“你把她送回去。”
這話是朝秦義說的。
秦義“欸”了一聲應下,剛一轉身,又被陸九霄叫住,“多帶兩個人,途靈點。”
秦義的臉色頓時肅然,重重點了兩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