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彌買了熱飲回來說:“怎麼來京市也不跟我說,走的時候才告訴我啊。”
章女士笑笑:“媽媽又不是來找你玩的,媽媽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
話音一轉,又說。
“就像你,也有你的生活。”
鍾彌心頭泛起酸堵:“可你都來了,好歹告訴我一聲,是什麼朋友啊?”
“媽媽的朋友你又不認識,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可以不完全交代自己的生活,但一定,一定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熱飲杯子裡的暖湿氣,燻得鍾彌眼睛泛潮,她忽然有預感,媽媽已經知道些什麼了。
她為自己的隱瞞歉疚,也為讓媽媽這樣擔心自責。
章女士見她眼睛紅了,便笑著問她:“現在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鍾彌點點頭,喉嚨發堵地說開心。
她忍不住哭,上前抱住媽媽,像小孩子那樣淌著眼淚,小聲的,道歉似的說:“媽媽,我談戀愛了,我一直沒告訴你。”
章女士撫她單薄發抖的背,沒問她跟誰戀愛,也沒問為什麼一直不告訴家裡,隻問:“你很喜歡他,是不是?”
鍾彌哭得更兇,嗯了一聲。
“他對你好不好?”
“他對我很好。”
章女士扶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化了妝,再哭就不好看了,他對你很好,你又很喜歡他,幹嘛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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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彌吸了吸鼻子:“我沒告訴你和外公。”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我和你外公不需要參與,我們隻是希望你在任何一段感情裡,不要受傷,要開心,你是大人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對不對?”
鍾彌點點頭。
“那就沒關系了,就算錯了也沒關系的,彌彌。”
章女士放下飲料,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一隻長盒子,打開復古的鎖扣,給鍾彌看,黑絲絨上躺著一條滿鑽的紅寶石項鏈。
“你現在穿這麼漂亮的裙子,也要有漂亮的首飾,這是媽媽以前戴的項鏈,現在給你。”
章女士把盒子放到女兒手心,“要是之後需要花錢,不好意思跟家裡說,也可以把它賣了。”
鍾彌不肯收。
她認得這條項鏈,媽媽十八歲成人禮的相片裡,就戴著這條紅寶石項鏈,是她最貴重的珠寶。
“我不要,你的項鏈你留著自己戴嘛,你不用給我,我有的。”
章女士溫柔笑著說:“媽媽已經老了,用不上了,給彌彌戴吧。”
“需要的時候就賣了,不要舍不得,這些東西,除了價值本身,沒有其他意義了,遠遠沒有你珍貴,知道了嗎?”
鍾彌眼眶紅著,點頭應下。
章女士摸摸她的臉,嘴角帶笑,目光柔而深遠。
“雖然以前總說你長大了,但其實在媽媽心裡,你一直都是小孩子,我和你外公必須時刻愛護你引導你,現在媽媽真的覺得,我們彌彌長大了,這世界上還有人像我和你外公那樣愛著你,媽媽為你擔心,也為你開心。”
“希望你永遠這樣勇敢,自由,快樂。”
第63章 十二月 故山猶負平生約
老同學聚會後, 章清姝見蔣聞,地點是蔣聞定的,約在京市西郊。
四五年沒來京, 她的狀態似乎和上一次陪女兒來藝考培訓一模一樣,換了個地方, 平日再穩定規律的作息也通通作廢,怎麼也睡不好。
這一趟, 主要是為彌彌, 章清姝也來看望大病初愈的老友。
人到中年,衰老病痛紛至沓來,仿佛也懸懸立於生死之間了。
好多年缺席的同學會,老友邀請她留京幾天去聚聚,她第一次參加, 也知道自己參加, 蔣聞沒有不來的道理。
蔣聞會過來是意料之中。
從席上旁人調侃中得知,三年一次的同學會,他竟然也是第一次來。
“老蔣同志日理萬機, 可不是咱們現在這些平頭百姓隨便能見的。”
蔣聞入座, 先自罰了一杯。
二三十年過去了, 對於這些人來說,成家立業都已經是遙遠的事, 結婚早的如今有的都已經抱上了孫子, 講情分,雙方都肯記著才叫情分, 否則幾件陳年舊事又有什麼好談起的。
語笑喧阗, 沒人計較蔣聞之前不賞光, 隻將桌上氣氛抬得更熱鬧。
快散席, 蔣聞接電話回來,在走廊遇上章清姝,一身杏白高領羊絨裙,平肩修頸,隔多少年月,依舊如一支獨放枝頭的玉蘭。
好似所有人都會被扯攪進庸碌日子裡漸漸衰老,唯她停在薄霧清晨,永遠不敗。
蔣聞自然同她搭話:“你這趟來京,是為你女兒吧?”
“你見過她?”
章清姝淡淡的微笑叫蔣聞恍神,他頓了一下說:“叫彌彌是吧,沒見過本人,見過照片,你女兒和你長得和你很像。”
“是吧,旁人都這麼說,隻是性子不太像我,從小給她外公慣壞了,愛胡鬧,不過我們為人父母,就是要為孩子操心的。”
一番話,震起數重胸臆難平。
蔣聞不禁想她如她女兒一般大的二十來歲,若是章載年也肯慣壞她,若是她也愛胡鬧,若當年的自己再堅持一些,或許今日會很不同。
愁腸方起,又絕在一句“我們為人父母”上。
人生一旦如列車分軌,便回不了頭,也再無相匯之時。
蔣聞擠出一絲笑,應和著說:“是啊,為人父母是要為孩子操心的。”
人到中年,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已經少有人能叫他露出這樣不自然的倉惶神態。
見宴廳裡的人出來了,不宜在此逗留多聊,蔣聞快速拿出隨身的小本子,寫下茶室地址撕下遞出:“沈家的事在這兒不好講,明天找個時間,單獨聊吧。”
章清姝婉拒了朋友送她回去的好意,說自己下榻的酒店就在附近,路不遠,就當飯後消食,走回去就好了。
走到稍僻靜的路段,身邊停下一輛黑色轎車,後車座的玻璃降下。
章清姝站在路邊,望著車內的蔣聞。
後者似有話在喉,幾番吞咽,最後出了聲,微毫關心克制成京市快入冬的天氣,不該暖了,否則太反常,也不合時宜。
“你……明天可能下雨,出門記得帶傘。”
章清姝“哦”了一聲,也客套提醒他快些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次日一早真下了小雨。
茶室的經理端茶水來窗邊,同今天的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客人說:“今天天氣不好,不然在這個位置能遠遠看見一部分沣山公園的景貌,蔣先生有空,經常來這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沣山公園,那是章清姝三十多年前去過的地方了。
年少,她跟蔣聞,還有其他幾個早已分散天涯的朋友,一起去沣山秋遊,他那時是丟三落四的少爺性格,顧頭不顧尾,便當忘了帶,水壺也是空的。
她性子細致,飲料零食都同他分享。
最爭強好勝的人,下棋時偏偏喜歡看她贏,她執白,文文靜靜攻城略地,滿盤皆輸的人笑嘻嘻地湊到跟前,說欣賞更像痴迷,誇她好聰明。
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什麼都是真的是,是真的喜歡,最後也真的分散。
早間落了小雨,又似沒全落下來,浮在空氣裡,灰朦潮湿。
蔣聞沾著雨氣姍姍來遲。
聊天中,提起他們少時去沣山的小事,他樁樁件件記著,神情很懷念,仿佛珍藏於木匣之中的珍寶,不忍叫它碰半點灰,一朝取出,你看,我保存得這樣好。
而對面的人,隻是淡笑說:“人上了年紀,以前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看著她這樣笑,蔣聞反而再也笑不出來了,低了低眉眼說:“清姝,對不起。”
她等的就是這句虧欠。
人人都有虧欠。
章載年之於她,也曾說過虧欠,抱守黑白,斷送了女兒的姻緣,他上了年紀後自省,一世為人的肅正端清,何嘗不是為人父的失職。
章清姝勸他不要這樣想。
她不怪父親,也從不後悔。
隻是如今她為人父母,她不願做一個對孩子有虧欠的母親。
為了女兒,她沒有什麼好放不下的,哪怕是來見一個本不該見的人。
“彌彌這二十來年,看似在無憂無慮中長大,其實身上背負了很多我和她外公添給她的枷鎖,她從來沒敢堅定地去喜歡什麼?小時候喜歡國畫,卻不得不學舞蹈,十幾歲也想過去拍電影,怕給外公添麻煩,半點意向不敢表露,不敢為自己爭取,她沒有怨氣,也從來不跟我們說。”
“她大概是沒有安全感,總覺得自己什麼也抓不住,性子養懶了,索性就做流水,到哪處,是哪處。”
她說她的女兒沒有安全感,索性做了流水,這話叫蔣聞聽了痛心,她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這樣,他沒辦法給她安全感,叫她流向了別處。
好在沈禾之那位侄子,跟當年的他不一樣。
他叫章清姝不用太擔心,沈弗崢很愛護她的女兒,沈家現在知情,也沒人說什麼,沈弗崢的父母都是體面人,即使心裡有意見,也不會做出那些私下為難的事。
沈家最近有意接觸孫家,孫家那位讀博回來的千金,最近跟沈家女眷有不少接觸。
這件事要怎麼發展,還要往後看。
蔣聞說自己也算是鍾彌的叔叔,會看著照料,有消息也會叫人通知她。
章清姝露出感念的微笑。
蔣聞望向窗外,沣山隱在雨霧中,他想起一件事。
“你以前喜歡在那兒彈琵琶的涼亭,那片荷塘現在被擴建得更大了,特別漂亮,你今年來的不是時候,不然能去看看,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每年秋天我們都愛去那兒玩,我幫你抱著琴,你每次跟那些老頭下棋都能贏到買冰棍的錢。”
高樓窗外,沉沉霧靄早就覆蔽京都,物是人非,還能記得什麼呢?
也不該記得了。
章清姝捏起案上涼透的一杯茶,忽而想起一闕詞。
故山猶負平生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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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京市雪下得遲,到十二月才落了初雪。
雪勢洶洶,一夜過去,推門見白。
昌平園照慣例開戲,帖子送至各家。
這陣子沈弗崢為旁巍的事忙得許久都沒有回老宅,何瑜特意打電話來提醒他不要缺席。
拿不準沈弗崢的態度,何瑜隻溫聲提醒:“頭天各家長輩都在,你爺爺那樣看重你,這種場合,你也要穩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