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照片裡這些定格的瞬間來看,那些時刻,那副年輕俊朗的皮相下,他的身上的憂鬱和自信完全是理想中哲人的樣子。
頹唐如積灰典籍,豁然似破曉天光。
單單隔著舊照片,就讓人無限向往。
鍾彌心頭悸動,細細密密,似春樹在一點點抽芽,想知道照片裡他目光如炬時的發聲,垂睫無言時的思考。
不知過了多久,忽的,靠近的聲音溫溫熱熱貼在鍾彌耳邊,沈弗崢見她將裡頭的某張照片取出來看。
“喜歡這張?”
鍾彌咬著唇,點點頭。
“照片裡,你是二十歲?”
“嗯。”
在三十歲的沈弗崢面前,為二十歲的沈弗崢怦然心動,有種微妙的出軌感覺。
她誠實地小聲說:“你這張,穿白襯衫戴金屬邊框眼鏡太好看了,好斯文,好聰明的樣子,清冷又性感。”
性感仿佛什麼禁詞,出聲一瞬就在她腦子裡燙了自己一下,她立馬裝作自然地轉移話題。
“這個是演講吧?大概是在講什麼啊?你還記得嗎?”
人越裝自然,越容易錯漏百出。
沈弗崢淡淡回答:“如何克服自由意志的沉淪。”
“啊?”鍾彌驚了一聲,“都十年了,你記得這麼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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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手臂環著她,骨節分明的手指進入鍾彌低垂在照片上的視線範圍。
他說不記得。
手指停在照片上。
“後面投屏上的英文不是寫著嗎?”
鍾彌恍然一窘,才發現那行醒目的黑色英文,尷尬得全身都要繃緊,捏照片的手指關節都繃出小片白色,低聲承認:“我沒看到,我光顧著看你了。”
“那你倒是看我。”
她弓腰坐著,聞聲,扭過頭,看到男人灰藍浴衣的領口,大片白皙皮膚袒露,脖頸上的凸起喉結似能感應視線一般,滾動了一下。
再往上看,是他正戴著照片裡類似眼鏡的臉龐,五官更成熟立體了,氣質沉穩,散發著荷爾蒙,三十歲的沈弗崢好像比二十歲更性感。
對視中,他將礙事的眼鏡摘了,咚的一聲,隨意丟到桌上,手掌鉗著鍾彌的下巴,吻下來。
鍾彌從橫坐,被調整了姿勢,面對面更好接吻。
腰間的帶子都沒工夫分心解開,睡袍從領口輕易剝開,細細的兩根吊帶滑脫手臂,亂七八糟堆在腰間。
他掐腰將她身位抬起,又哄她坐下來。
親自示範什麼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鍾彌手裡捏著他二十歲的青澀照片,三十歲的沈弗崢叫她欲生欲死。
第56章 老狐狸 夏夜難眠
八月份, 鍾彌回了一趟州市。
一是胡葭荔要訂婚,二是她一整個夏天忙忙碌碌都沒有回家。
章女士打電話說她找的工作一份比一份忙,現在連回老家做身旗袍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了, 問她平時辛不辛苦。
好在章女士見到鍾彌真人,還算滿意。
上下打量後, 露出笑說,本來以為你一個人在外面吃不好好吃, 睡不好好睡, 過年在家養起來的一點肉,到夏天肯定又瘦完了。
沒想到,鍾彌看著像過好了。
鍾彌摸摸自己的臉和腰,問是胖了嗎?
淑敏姨替她把行李送到樓上,接著話說:“不胖!半點不胖!再長十斤肉才剛剛好, 你們現在這些小姑娘, 一個勁減肥,瘦成那樣哪好看了,年紀輕輕, 皮包骨頭, 瞧著顯苦相, 有點肉才好看呢。”
肉眼不實。
隔天上午鍾彌跟著章女士一塊出門,寶緞坊的老板拿皮尺環身一量, 本子上記錄的數據不會有假。
鍾彌的三圍比較去年夏天都往上增了些, 腰圍浮動最小。
長袍老板往肩上掛皮尺,又在本子上記一筆, 抬頭衝鍾彌笑:“你這身材是越來越好了, 我們店裡的假人模特都不敢按你這三圍做。”
說完, 他繼續抻開軟尺量其他數據, 跟一旁看料子的章女士說,“你這基因好,女兒越養越漂亮。”
章女士也笑,她在老友面前一般不誇鍾彌。
但她面相如春風,笑起來溫柔,不是誇也是誇了:“你是不知道她多叫人操心。”
長袍老板眨眨眼,跟鍾彌逗趣說:“你媽媽前一陣子帶你那個好朋友和她對象來這兒做訂婚服,聽懂了沒,她這是想操心了。”
章女士立馬澄清:“我可沒有啊,這種事,隨緣就好。”
店裡學徒取來兩件新款式往鍾彌身前比量,跟她說這種改良的低領,簡化了盤扣設計,更方便搭項鏈珠寶。
鍾彌一心二用,一面看落地鏡裡的自己,一面聽章女士說話,聽到章女士說隨緣就好,她本來想應和一句,隨緣就好。
但沒來得及開口,就聽章女士又說到胡葭荔。
“你去年說她找了個什麼小混混,別說她父母,我聽了都替她急,她這次找的男朋友還挺好的,小伙子工作穩定,雖然大她幾歲,但品貌瞧著都還不錯,最重要的是家境相當,談婚論嫁起來,兩家都要省心不少。”
鍾彌映在鏡中的眉頭蹙起。
學徒察言觀色,說這款不喜歡啊?兩手一換又問,那這個呢?這個更古典更有女人味一點。
長袍老板應著章女士的話:“現在誰家養了二十幾年的閨女,那不都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父母嘴上說女兒喜歡就行,哪個忍心看女兒低嫁受苦?”
“做父母當然怕女兒低嫁受苦,可太高攀了,也是要受罪的,最好還是家境相當,兩家都能說得上話,事事有商有量著來。”
章女士語調輕松,似隨口一提。
話落在鍾彌耳朵裡,卻叫她輕松不起來,她深吸一口氣,看見章女士走過來,拿著一塊淺青的料子往鍾彌身上比,打量說:“好像有點暗了?”
長袍老板提醒:“去年做的差不多就是這個色,花紋更俏些,今年就不做青的了吧,珍珠白和豆蔻紫都好看,彌彌皮膚白,這種又嫩又淺的淡色最抬氣質。”
最後鍾彌沒選,照長袍老板的推薦,各做一身,款式也不同,珍珠白做氣質古典,豆蔻紫做改良新式。
這趟回來,鍾彌本來打算找個時間跟媽媽說自己戀愛的事,聽聽媽媽的意見,看要不要告訴外公。
可從寶緞坊回來,到參加完胡葭荔的訂婚宴,好幾次母女相對,鍾彌都是張口無言,章女士問她怎麼了,她最後也都扯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講。
睡前輾轉,她一合眼腦子裡就胡思亂想,幹脆起來找事做。
新旗袍送來一件豆蔻紫,珍珠白那件重工,得到九月初才能寄去京市。
她換上新衣服,在鏡前打量,忽的就想起去年這時,有一模一樣的場景。
那時候她也曾夏夜難眠,為的是沈弗崢在寶緞坊雨窗前誇她的一句“很好看”。
她嫌腳上指甲單調,便從抽屜裡翻出一瓶淡紫的指甲油,人坐椅子上,腳踩在桌沿,彎著腰,對著腳指甲一點點描色。
塗完一邊,她捏刷蓋的手,劃自己放在一邊的手機,把電話打給沈弗崢。
快十二點的時間,那頭不知道是應酬場合,還是朋友聚會。電話一接通,比沈弗崢那句“還沒睡?”聲音更清晰的,是一個陌生的男聲喊旁巍。
“旁巍,那小明星你要是真喜歡就繼續在外頭養著,又不妨礙你跟彭東琳復婚,怎麼?一個小情兒拎不清還敢跟你要名分?”
為著朋友,鍾彌原本滯澀的心情又多蒙一層灰霧。
旁巍是如何回答的,她沒有聽到,因沈弗崢起身,離開原本聊天的環境。
有人在身後怨聲留他:“沈老板,咱這兒正打著牌呢!”
“上頭檢查,你太吵了。”
“上頭檢查?阿姨啊?幫我跟阿姨問個好!”
沈弗崢說:“你聲音這麼大,阿姨已經聽到了。”
電話裡的妙齡少女鍾彌沒忍住笑,過一會兒停了,等他走到安靜的地方,才嘟嘟囔囔說:“我現在隨便打個電話給你,都屬於上頭檢查了嗎?我才不管你呢。”
沈弗崢問:“不是檢查,那得請您明示。”
鍾彌將刷頭插進指甲油瓶子裡,跟他說了自己本來打算通知章女士,但最後放棄的事。
這種時候,措詞不慎,弄巧成拙,最後搞不好雙方都會不開心。
鍾彌低聲解釋著:“我想等更塵埃落定一點再告訴她,我怕她太擔心我,不管我怎麼解釋,等我一走,她還是會在州市天天為我煩。”
“你考慮得很好。”
他的話太客觀,客觀到缺乏情緒。
隔著電話鍾彌拿不準,索性不猜了,直接問:“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說是在給你壓力?”
“我們這是在溝通,彌彌,不要亂想,問題被提出來,才更容易解決。你這樣很好。”
微微刺鼻的甲油膠味散掉一些,鍾彌輕輕往甲面上按,還沒幹透,留了淺淺指紋,但她懶得管了。
她伏在自己的膝蓋上,盯一旁的手機屏幕上的名字,猶似見真人,說:“你總是誇我。”
“誰沒有誇你?”
他聲線溫和,語氣稍稍一揚,居然有種要找人算賬的計較意思。
鍾彌抿唇一想,才發覺自己就是一個在鼓勵和誇獎環境中長大的人,或許早慧,也在家裡循循善誘的溫柔教導中知曉一些紙上談兵的世故規則。
心思是清明的。
但你真叫她往渾水裡蹚,待在逆境裡挨磋磨,百忍成鋼,根本不可能。
她會立馬跑的。
這種取舍,她做起來比誰都快。
而沈弗崢看她,比她自己看自己都準,他知道她需要什麼,也知道她喜歡什麼。
時刻保護,偶爾指引。
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怎麼會不開心,沒有理由不開心。
也隻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叫她一次次清醒又深陷,叫她領教,愛是引頸受戮的枷鎖,是不顧明朝的宿醉。
除了家人,也隻有沈弗崢能讓她不由自主露出那種小女生偏要找茬的嬌態:“那你也不能亂誇啊,說話要負責,那你跟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嗎?”
那邊居然無聲,在猶疑?
鍾彌似逼供一樣著急問他:“你在想什麼?”
他語氣平平,又似乎被她逗出一點笑聲,說:“我在想,我跟你說的每句話,的確不能保證都是真的,你也是成年人,有時候也要學會分辨和質疑。”
分辨和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