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彌說不用了,想找老林來送她回家,慧姨便說:“那我現在去幫您通知老林。”
鍾彌點頭道謝,又一個人靠在負一樓的欄杆邊呆了一會兒,才挪步離開。
從昨晚他接沈弗月電話的樣子,想到今天慧姨說的這番話,鍾彌越發覺得,沈弗崢這個人把什麼都分得很清楚。
大概也隻有這樣的人,站在高處才不會太累。
起碼從表面看,不會有疲態破綻。
撇開感情處理事情,永遠都是最高效也是最正確的。這樣看,他是很懂利弊的生意人,又一點都不像學哲學的了。
鍾彌覺得他很矛盾,也並非今日之感。
就如先前在州市不太熟的時候,她曾經覺得沈弗崢身上有和外公類似的氣質,但越了解越覺得,那種相似,是陣霧氣,走近吹一吹就散了。
車牌沒做登記進不來,老林隻能將她送到小區門口。鍾彌拒絕老林下車送她進去。
她提了提手上的兩隻袋子,一隻放東西,一隻放衣物,說:“很輕的,我自己拎可以,這點東西還不至於累死我。”
老林對她笑:“好嘞,那您快點進去吧,外頭風大,別吹感冒了。”
“好,那您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鍾彌一轉身,寒風兜面,差點把寬大的圍巾下擺直接掀到她臉上來,她皺著臉,挪不出手,隻能偏偏頭找方向,讓風再把圍巾吹回原位。
在心裡給京市扣大分,除了一個人,我喜歡的樣子,你是一點沒有!
我早晚要走,早晚!
還剩一個月到春節,這個時間點,就算鍾彌想清楚如何安排未來,年關將至,也不太好找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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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還是試著在招聘網站上投了幾份簡歷。
要不怎麼說偌大京市,人才濟濟,臥虎藏龍呢,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牛人,沒戶口沒房子,想憑大學拿的幾個獎就當香饽饽,一路暢通無阻,在州市或許還有可行性,在京市,就成了天方夜譚。
那些專業資深的舞蹈培訓機構,要麼給藝考生集訓,要麼是教小朋友的興趣班,在要求技巧身韻之前,hr先考慮的是穩定。
鍾彌也實話跟人說。
本來也是,她漸漸已經沒有了要在這裡扎根的念頭,水土不服,可能大二那會兒還做過夢。
看到前輩舞臺上的光鮮,也曾想過一定要努力站在聚光燈下大放異彩。
她的頹喪,有一部分是受彭東新那件事的影響,還有一部分,是那位她曾經欣賞的前輩私生活被媒體曝光,也不是多不堪,可也算是一盆涼水澆下來,蓋滅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濾鏡和年少心熱。
沒有人能真當一塵不染的仙女。
前輩不能。
她也不會是例外。
把自己拔得太高的下場是拖著空殼子越活越累,她想明白,也就回州市了。
說到底,她既無宏圖大志,也缺拼勁狠心,物傷其類的敏感心思倒是有好幾籮筐。
沒有誰能做她的方向,靳月不是,前輩也不是,於是失了方向,她就成了一隻刺蝟,裝作刀槍不入地縮成一團,誰敢亂碰她,她就扎誰。
她對什麼路是好的,什麼路是壞的,已經失去判斷。
隻記著外公從小教她的,萬事再難,不過情願二字,這一份高興,你是想給自己,還是想給別人,隻要你情願,咱們就不論對錯。
之後兩天都有面試,鍾彌抱著了解情況的態度去見了hr,人家問她怎麼這麼遲才出來找工作,又看了看鍾彌打扮得不像缺錢的樣子,自動省去後話。
明明有各種理由,可一想到彭東新,鍾彌立馬生理性反感,更不願給被他耽誤的時間編什麼好聽的理由,可真實情況也難以啟齒。
緘言片晌,hr大概有所察覺,沒讓氣氛進一步尷尬,又簡單問了一些其他問題。
隔天,老林將那輛頗顯眼氣派的黑色邁巴赫停在小區門口,見鍾彌不是從小區裡出來,而從樓下一家咖啡店推門而出,一手提包,一手拿著一本暗紅封皮的厚書。
上了車,沈弗崢問:“在學什麼?”
暖氣充足,鍾彌脫了外套,露一件裡面的小翻領兔毛裙,再拿起書,晃到他眼前:“小說!誰要學習啊,最討厭學習了。”
孩子氣的抱怨語調聽起來毛絨絨的,小表情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沈弗崢看清書名:“喜歡日本文學?”
鍾彌露出些許個人主義的嫌棄,搖搖頭說:“不太,甚至我之前一直有點偏見,我媽兩次去日本問我要不要一起,我都沒去,世界上的櫻花又不是隻在一個小島上。”
“喜歡櫻花?”
鍾彌點點頭,又把話拉回書上:“這幾天,我下午都在樓下那家咖啡店消磨時間,今天翻到這本書,覺得很有意思,我沒讀完,所以就去問店主能不能把這本書賣給我。”
說完將書放在一旁,鍾彌一轉過頭來,沈弗崢的手就覆來她臉頰上,溫熱指腹輕輕撫著她眼角薄雪一樣的皮膚,熨帖得像在融化什麼。
鍾彌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出聲的樣子。
“別讀太多這種書。”
她不明白:“怎麼了?”
“容易不開心。”
他還真說對了。
鍾彌之所以對這本書感興趣,就是因為無意翻到了一句,忽然讓她不開心的話。
“令人類感到絕望的不僅僅是必須承認愛有局限,而是即使心碎一萬遍,失望一萬遍,對人類之愛這件事竟然還抱有希望。”[1]
她繼續翻閱,試圖去書中找這種不開心的解答。
她還沒有翻到,沈弗崢就打電話給她說要帶她去吃飯,心思一瞬間如久壓水底的泡沫板,失重地浮起來,再沒法兒沉浸下去。
他是不開心的原因,也是鍾彌還沒翻到的那個解答。
鍾彌不願意承認自己最近不開心,隻說還好:“我隻是最近比較無聊。”
沈弗崢問:“不是叫蔣骓盛澎他們帶你玩,不喜歡?”
這兩人還真盡職盡責聯系鍾彌了,隻是接到電話,鍾彌通通都找理由拒絕了,盛澎玩得太瘋,蔣骓就更算了。
“蔣骓有女朋友啊。”
跟聰明人聊天不費勁的原因就在這裡,沈弗崢問:“小魚讓你不高興了?”
“那倒沒有。”
大概是鍾彌讓她不高興了。
那傻白甜千金半點城府心機都沒有,一視同仁地討厭所有蔣骓身邊的年輕姑娘,生氣跟河豚鼓泡一樣,瞎子都能看出來。
鍾彌想想說:“我還挺喜歡她的,就是她好像不喜歡我。”
沈弗崢捧著她的臉,一本正經說:“那可不行,誰敢不喜歡我們彌彌小姐。”
鍾彌噗嗤一聲,笑意如春風染綠,從嘴角一路染到眉梢,她扭過身子,搭了一下駕駛座,甜甜地跟老林說:“麻煩升一下擋板。”
等轉過頭,沈弗崢神情不對勁了,那種來者不拒的挑眉動作,且痞且雅,壞得明目張膽。
鍾彌就扮起天真無邪,撲過去,笑著用雙臂摟他脖子說:“嚇一嚇你,不行嗎?”
他很配合,隻是唇邊迷人的笑弧,讓這句“可以,我被嚇得不輕”毫無可信度。
鍾彌很開心。
下一秒,發現自己的小腿正被人抓著,往他身體另一側挪,他用動作示意她坐上來,換面對面的姿勢,嘴上說一句很可憐的話,受害者需要一點安慰。
鍾彌一邊順著力,慢慢移動重心,一邊享受他很慢很柔的吻。
小腿一掃,放在車座上的書掉下去發出聲響。
本來沒想管,沈弗崢忽的停下來,從鍾彌身邊彎腰伸臂去撿東西。
等他拾起來,鍾彌才知道,不止一本書,書裡還有一張印著咖啡店名稱LOGO的硬卡片,一面白紙,一面彩頁。
鍾彌完全不知道書裡還有這個東西,不知情的表情也明晃晃掛在臉上。
沈弗崢兩眼掃看完畢,將卡片遞給鍾彌。
幾行字,鍾彌越看,手指捏得越緊。
那家咖啡店主說她一連三天來喝咖啡,他第一眼就注意到鍾彌了,是crush的心動感覺,附帶微信號,問鍾彌願不願意給彼此一個互相了解的機會,他想請鍾彌以後都來免費喝咖啡。
看完內容,鍾彌咳了一聲,自然地將小卡片塞進書裡,自然地說著:“咳——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付費服務,我外公說人情債是最難還的。”
沈弗崢很滿意也很認同:“你外公把你教得真好。”
說到外公,鍾彌有一件很想確認的事情。
“你之前說過我外公對你有授業之恩,可我外公說,他隻在你啟蒙的時候教過你寫字,時間也不長,你——”
沈弗崢忽然打斷她:“你外公還跟你說過別的嗎?”
鍾彌搖搖頭,以為這個“別的”是指他,隨即又問:“你說的‘別的’是什麼?”
沈弗崢停了兩秒,聲音慢慢地在密閉車廂裡響起:“比如——告訴你,他為什麼離開京市?”
鍾彌答得特別幹脆:“因為外公不喜歡。”
她聽淑敏姨說過,當年外公也不是非離開京市不可,隻是你外公這一生太剛正清肅,寧願到此為止,也不肯往歪路上多走半步。
“我外公很少提過去,他說一時輝煌都是過眼雲煙,沒有追逐的必要。”
沈弗崢點了一下頭:“像你外公會說的話,他是真的,拿得起又放得下。”
鍾彌問:“所以從我有記憶開始,每一年,你家裡都有人會來州市看我外公,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章老先生是我爺爺這一生唯一的摯友,也是他最信任最欣賞的人。”
這話說的太高,鍾彌心思凝重,卡在信與不信之間,可她從沈弗崢的神情裡看不出任何誇張成分,話語淡淡,像僅僅在平靜陳述一個他早就知曉的事實。
“所以……是因為尊重,才來看望外公的嗎?”
沈弗崢面色如常,又點了一下頭。
不知道為什麼,鍾彌感覺自己像被堵在某種未知隔膜外,她正在毫無頭緒地靠近當中。
久久望著眼前的人,鍾彌終於理出一個問題:“那為什麼,你今年才第一次來呢?”
這似乎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因為沈弗崢不再輕松作答,目光深遠,那種思考神情,具有不知從何說起的年月感,好像試圖在一本脈絡復雜的書裡找一行並不存在的,需要自己來總結的答案。
最後,他嘴角輕輕一掀,跟鍾彌說:“因為我對你外公不僅僅有尊重,他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之前一直有些抗拒來見他,但每年都有送禮過去。”
說到這裡,他伸手輕輕捏了一下鍾彌柔軟的面頰。
“你大概不知道,你學棋的那套圍棋是我送的,你知道那套棋子有多貴嗎?聽你外公說你很不喜歡,當場打翻,還哭著說不學。”
鍾彌像被定格一樣頓住。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宿命感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會這樣突如其來將她貫穿,好似一陣狂風掀過,將歲月做紙的舊書,翻得詞章凌亂。
隻為在她的過去,找他隱晦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