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因為天罰太強產生的疑惑,包括霍珏修道這些年來,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都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他「哈」地笑了一聲,怔怔看著靈光籠罩之中的穆晴嵐,她魂體被靈光充斥的發光,漸漸有了實影。
他終於淚流滿面地明白,這不是天罰——而是進境的雷劫。
穆晴嵐不是在被天道誅殺,而是在進境!
霍珏意識到這個事實,渾身緊繃的弦驟然一松,趔趄一下,險些栽倒在地。
霍珏仰著頭,帶著笑意看向天際,他在這一刻終於明白,天道的公允,或者說天道一直以來被誤解的地方——那便是修士不可殺生害命這一條。
修行從來不是一味的慈悲為懷,憐憫眾生,而是憐弱小之眾,殺罪孽之生!
似乎一切的迷惘都有了解釋,為什麼他當初殺害凡人,卻能藉助重生蓮重生而不被天道誅殺。
為什麼二次重生後,天道甚至允許他在劫閃天威之下進境到脫凡境巔峰。
而為什麼從未殺生害命過的山鬼,隻有在手染罪孽之時,才會進境,得到天道的真正饋贈。
這世上從來不能隻有一味的善。
霍珏參透這些,剛剛進境不久的境界再度動搖,他最後看向靈光之中的穆晴嵐一眼,接著一撩法袍,席焦土地面而坐,盤膝入定。
段琴軒擔憂他欲要上前,卻在還未到他身邊之時,便見到圍繞著穆晴嵐銀龍一般盤桓不去的劫閃,在半空之中遊動片刻,驀地朝著霍珏兇狠劈下!
段琴軒和門中弟子們都愣了一下。
霍珏是修士,現如今身上也沒有惡業之果,劫閃驟然奔他而去,隻有一種可能-
很快有弟子顫聲道:「少掌門他,他他又進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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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琴軒也是到此刻才明白過來,穆晴嵐並非是遭受天罰,她是在進境。
可一個山鬼,能進境成什麼?
這進境的動靜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第55章蒼伶
兩個人一起進境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
不光凡間城鎮、距離湘君山較近的村子被生生震塌了一些房屋,連修真界的幾大宗門都被驚動了。
整個湘君山籠罩在靈光之中,仙魔大戰後,太多高境修士身隕魔域,現如今修真界僅存的那些高境修士,就算是進境,也不可能有這樣大的動靜。
在山中沒有撤離的段琴軒和天元劍派弟子們,都在震驚過後,開始盤膝打坐,是為霍珏與穆晴嵐護法,也是蹭這進境的精純靈力修煉。
這動靜甚至連現在已經在幾百裡外海面之上的穆婉然都抬起了頭,看向湘君山方向。
隻見湘君山之上如銀月傾墜,星河流淌。
彼時穆婉然坐著輪椅,正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看著那銀光心中嫉妒卻又羨慕。
穆婉然看出了那是進境劫閃,知道穆晴嵐因禍得福,心中更多的是感嘆。
感嘆這世上總是有很多人,無論是生是死,無論遭遇怎樣的境地,總有人愛著護著。連老天都格外偏愛。
不過很快,她便顧不上想亂七八糟的事情,因為屬下來報,蒼伶又鬧起來了。
穆婉然已經好久沒有見過蒼伶了。
自從她被親爹毀了容貌,又因五衰一頭墨發遍布秋霜之後,她便沒有再見他。
她不想在他心中留下的最後形象,是這般醜陋可怖的模樣。
大船已經快要到穆婉然令人清理好的海島了,穆婉然低頭看了一眼一直摟在身前散發著瑩瑩光亮的重生蓮,鬥篷之下的嘴角翹了翹。
她沒有穆晴嵐那樣的境遇和心性,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都是靠她同人打破腦袋搶來的。這一次也一樣,但她總算能維護住她想維護的人一次。
「大小姐,那鮫人瘋了一樣撞水箱子,說若是你不見他,他就活活撞死!」
穆婉然聞言僵住,咽了口口水之後,啞聲道:「告訴他,到了島上,我會見他。」
屬下領命去說了,不過很快又回來,哆哆嗦嗦遞給了穆婉然一截兒被生生扯掉的手指。
手指細長指甲尖利,還帶著一些不甚明顯的蹼,鮮血淋漓地呈現在穆婉然面前,來報的屬下手臂上被抓了深可見骨的幾道。
穆婉然倒抽一口氣,她早知道鮫人性情執拗決絕,卻沒想到蒼伶也這般瘋狂。
「讓人去將他制服!用藥麻翻!」穆婉然先是震怒低吼。
但是很快又攥著那截手指,叫住要去辦事的屬下,問:「等等,你受傷了。蒼伶從不無緣故傷人,他又不餓。恭五,你是不是傷過他?這截手指,真是他自己扯下的嗎?」
託著手臂的恭五聞言面色驟變,那日他箭射鮫人的事情,分明沒有向任何人洩露;今日這手指也是他因為被抓發狠扯斷,他沒想到,穆婉然縱使五衰到極,人也絲毫沒有糊塗,竟然都猜到了。
穆婉然生性毒辣在掌權之後素來是鐵血手腕,對忠於她的人極其優待,大方的不可思議,但是對背叛她,背後搞小聰明的從來殘忍至極。
恭五稍稍思索下,立刻跪下認罪,將那天池邊的事情添油加醋細細告知了穆婉然,還將今天的事情推脫成自保。
「大小姐饒命,屬下當日也是太心急……今日,今日那鮫人已經陷入了癲狂,神志怕是不清了。」
鮫人至情至性,為了一點情情愛愛,甚至為了一口吃的瘋魔是常有的事情,這等蠢物,還不是任由恭五一張嘴隨便說?
恭五此刻其實有些有恃無恐,他斷定穆婉然已經對那鮫人徹底失去了興趣,不會因為那不痛不癢的一箭怪罪於他。
恭五知道,穆婉然此次上島正是要利用重生蓮重生。
至於那鮫人,自然是用來重生後食其血肉恢復修為的營養品。穆婉然一直都有食鮫人肉的習慣,這種時候帶著這個殘破不堪的鮫人上島,隻能是入藥。
穆婉然對手下向來大方,到時候恭五覺得他們也都能分一杯羹!
果然穆婉然聞言聲音輕輕道:「這樣……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恭五,你跟著我也有許多年了吧。」穆婉然道。
「是!」恭五道,「屬下七年前就跟在大小姐身邊!」
他是穆婉然奪權路上的功臣,雖然他修為低微,但十分擅長見風使舵兩面三刀,他曾是穆老宗主的近侍,穆老宗主落馬,恭五在其中可記一大功。現在整個穆家的長老都算上,誰敢不給他幾分面子?
但是恭五忘了,他的面子到底是仗著誰,也忘了穆婉然之所以以女子之身,以穆家嫡系裡面修為最淺薄的資質坐上穆家家主之位,靠的不是修為,是手段。
是殺兄弒父眼也不眨的手段。
穆婉然嘆息一聲,道:「我記得你家中還有三個年齡分別隻差一歲的幼子。「
恭五沒料到穆婉然竟然記得這個,心中一喜,正要說什麼,便聽穆婉然又道:「我會讓人替你好好照顧他們,你安心地去吧。」
「去..哪?」
恭五的話音未落,已經有黑袍邪修出現在他身後,長劍貫穿了他的心口。
恭五低下頭,看到心口穿過的長劍,伸手要碰,那長劍很快又自他胸口抽出。
恭五嗓子裡發出一聲抽氣,尖銳的似被掐住脖子的禽類。他按住血如泉湧的心口,額角青筋暴突,死也不明白,穆婉然為什麼會殺他。
他一直都對穆婉然忠心耿耿,或者說,穆婉然的手下,全都對她忠心耿耿。她收服人是很有一套的,既有以心交心,也有共享富貴,更有要命手段。
「大……小姐……」恭五躺在地上,眼睛還死死盯著穆婉然,嗓子裡發出嘶嘶倒氣聲響,後面的話在嗓子裡被湧到喉間的血堵住,說不出了。
但是穆婉然卻知道,他想問的是「為什麼」。
「你是七年前跟我,那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認識蒼伶的嗎?」穆婉然抬手拿下遮臉的鬥篷,將那截指頭攥著把玩,注視著恭五道,「七十年前。」
恭五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咽了氣。
殺了恭五的邪修退回穆婉然身後,穆婉然看著恭五死相猙獰的臉,想到了七十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她才十七歲,天真爛漫又愚蠢。她心中沒什麼穆家權柄,沒有坐上宗主這種志向,她隻想找一個如意郎君成婚,生幾個根骨俱佳的孩子。
那時候她母親甚至是親妹妹都好好地活著,她的父親雖然有兩位夫人,卻也沒有接二連三的納妾。
穆婉然像所有十七歲少女一樣,每天操心的就是她的衣裙首飾,廚房裡面花樣翻新的點心。
直到她母親被毒害,她父親卻說是被妖魔殺害而死,她看到了屍體青紫腫脹的模樣,分明是毒殺。
緊接著她妹妹被人推下湖中淹死,她才總算是毛骨悚然地掀開了穆家深海漩渦般幾股勢力相互傾軋的一角。
她一個被養成傻子的女孩子被迫捲入了皇族、穆家內部、甚至是其他宗門之間的權勢相爭。
原來一切的太平都是假象,入世太深的宗門基本上和北松國其他的世家宗門無異。一樣要爭皇權,一樣要爭資源。
而自古以來,所有權勢的傾軋之中,最先犧牲也最容易被犧牲的,便是無用的女子。
她父親娶了皇族女,又要將她送與一位看上她姿色的皇族王爺做「仙姑」。
穆婉然最開始也隻想著逃命,逃出穆家,天高海闊。
但是她不出意外地被抓住了,又被自己雖然不親厚,卻從小一起長大的同父異母的哥哥捆綁到穆家馴養鮫人的池子旁;看那些幫助她逃跑的手下和婢女們,被扔進鮫人池子裡面,供鮫人撕扯吞食。
整個池子都變成了血紅色,尖叫哀嚎的聲音似獄朝著她緩緩開啟的一扇門。穆婉然最後也被推了下去。
他哥哥指著大口吞食人肉的鮫人告訴她:「這些人都是為你而死,你是個不如這些畜生的廢物。」
她掙扎、尖叫、即將面對被撕扯粉碎的結局。冰涼的血水灌進口鼻,她心中絕望又清醒,她父親知道了,根本不會怪罪她哥哥。
因為她哥哥是穆家下任家主的人選,同皇族、同其他宗門關係密切。
而這些被騙上岸被抓住牲畜一般豢養在這裡交.配繁殖的鮫人,便是她這位哥哥籠絡人心的手段。
穆婉然那夜沒有被撕碎,她哥哥把他給扔下池水之後,見她被鮫人扯著沉底了,就走了。
他就是想殺她,讓她不知好歹竟然敢逃跑,那她就沒了最後的價值。
穆婉然確實被扯下了池底,但是她是被一隻金色的鮫人拉下去,護在池底。
那時候的金色鮫人,便是現在的蒼伶。
隻是那時候蒼伶是為尋覓親人被捕獲,才剛剛到人間不久,同穆婉然一樣的單純天真。
他救不下所有被扔下鮫人池的人,那些飢餓的鮫人他對付不了,護住一個穆婉然,蒼伶也已經遍體鱗傷。
穆婉然在冰涼刺骨、腥臭得令人作嘔的池水裡面泡了一夜,她所有的天真爛漫,懦弱膽小,都死在了那夜的水中。
蒼伶的懷抱並不溫暖,她在黎明前夕最黑的時候,鮫人池守衛換防時被推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