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在風雪嚴寒之中磨鍊道心,也不用肩負什麼責任,隻是單純的,以一個人的身份,活在人間。如同煙波浩渺之中的一縷不起眼的煙雲,等到五衰至極,壽命將至,他便自然而然,做一縷被蒸散在陽光下的水霧,了無波痕,散魂天地。
可霍珏自己也知道,這是他無法宣之於口的痴心妄想。
他生在北松山,身為天元劍派代掌門,他能做的,隻有在這山中熬幹最後一滴心血,想盡一切辦法,讓天元劍派起死回生。
霍珏良久無言,竟也沒有抽出手,給了穆晴嵐霍珏鬆動的錯覺!
穆晴嵐繼續拉著霍珏道:「霍郎,我尋遍天下,得到一種術法,能解你靈府之痛。」
「或許你知道……供生陣嗎?」
穆晴嵐說:「就是當初湮靈仙尊的道侶,那個出身尹荷宗的魔修用過的,我可以……」
「閉嘴!」霍珏猛地縮回手,聲色俱厲地叱道:「那是邪術!」
是以另一個的死,換一個人的生。
當初之所以在湮靈仙尊身上能夠成功,也是在湮靈仙尊根本不了解邪術的前提下。
「我其實……」穆晴嵐想說:我供你生,應當是沒問題的。
但是她還未再開口,就被霍珏面無表情地瞪視。
穆晴嵐隻好閉嘴,雖然她看不到霍珏的眼睛,卻還是知道霍珏在狠狠瞪她。
霍珏這樣的人,是絕不肯以他人命,換自己命的。
穆晴嵐不敢再提,但是別的她還是敢說的。
「所以你跟我走嗎?」穆晴嵐滿心期盼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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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還瞪著穆晴嵐的方向,片刻後,呢喃一樣輕聲道:「不可能的。」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有些東西壓在他心上,卻重得讓他快要喘不過氣。
他不懂這樹妖明明隻要堅持修煉就能成氣候,卻非要執著於他。
「為什麼?你說的,除了重生蓮,我看上什麼都行!」穆晴嵐有點急。
霍珏深深嘆息一聲,開口,「我已然開始五衰,若是尋不回重生蓮,時日無多。」
霍珏垂下頭,冷著聲音問:「你糾纏一個廢人到底想做什麼?」
就算是樹妖選擇吸□□血的那條路去修煉,也該選那些陽氣旺盛生機厚重之人。
他一隻腳已經踏入死門,生機流失殆盡,連做肥料都不夠滋養。
「還能為什麼,我喜歡你,愛你啊。」穆晴嵐納悶道,「你怎麼就不信呢!」
穆晴嵐伺機瘋狂表白道,「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在穆家家主的生辰宴上,你記得的。」
霍珏眼皮一跳,穆晴嵐又抓住他的雙手,霍珏一抽,沒抽出來……
他本質上,是弄不過穆晴嵐的,要麼也不會被強迫著喝那些汁水。
之前幾次穆晴嵐都讓他抽回去了,是怕他發怒。
現在兩個人說開了,霍珏分明有所動搖,穆晴嵐怎麼能不得寸進尺?
她抓著霍珏的手說:「你別覺得我那時候長得小,你也知道了,我是妖嘛,我那時候不小了,那就是愛情!」
霍珏要反駁的話噎回嗓子,有點無措。
穆晴嵐又說:「我不管,反正你說話得算話,我就紮根在這山上不走了,我還幫你解決了麻煩,你要回報我的!」
「你既然不肯跟我走,那跟我好也行。」
霍珏把手朝外扯,扯不動,強壓慌張,咬牙道:「我是個將死之人。」
穆晴嵐觀察他的神色,見他沒有真怒,也豁出去了,說:「我又不求天長地久,你活著,我們好一天是一天啊!」
第22章你有
穆晴嵐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等對著霍珏委屈,曲雙就咋咋呼呼對著她喊道:「你怎麼在這裡!」
「你竟然還敢來這裡,你剛才在對少掌門做什麼!」
「錚」地一聲,曲雙長劍出鞘,對著穆晴嵐就刺了過來。
曲雙還以為穆晴嵐剛才在傷害霍珏,出招雖然不是殺招,但為了嚇唬穆晴嵐,也十分凌厲。
穆晴嵐坐在地上一動沒動,連躲都懶得躲,轉頭看向霍珏的方向,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滿臉幽怨,活像個被負心郎君拋棄的怨婦。
霍珏比穆晴嵐看上去還要慌張,他這輩子沒幹過什麼虧心事,第一次幹,慌得手抓著輪椅軲轆,直在地上打轉。
他也不知道是想要奪門而出,還是朝後退去,宛如水中失了魚鰭的魚,就差肚皮翻上天了。
不過霍珏就是霍珏,自己恨不得鑽地縫裡面去,還是沒忘了管被他推開的穆晴嵐。聽到曲雙拔劍,霍珏也顧不得什麼臉皮不臉皮的,直接吼道:「住手!」
曲雙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霍珏的話音一落,他手中的佩劍,正好橫在穆晴嵐前面。
「少掌門,這個穆家傀儡意圖難辨行為鬼祟天元劍派容不得她!」
霍珏轉動輪椅順著曲雙的聲音朝著前面動了一些,穩了穩心神,說:「把劍收起來,她並非為穆家做事,也並沒有打法器的主意,她隻是來找我的。」
「這個時候她不下山逃命,跑來找少掌門做什麼?」曲雙雖然不信穆晴嵐,可他不得不信霍珏。
但就算是信,總也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霍珏自問長這麼大,從未撒過什麼謊,他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比北松山萬裡雪原還乾淨,向來事無不可對人言。
但是今天他註定要破個例。
他對曲雙說:「是……我叫她來的。」
霍珏開了口,內心深嘆一聲墮落,而後再往下說,倒也沒有那麼難了。
「她母親怕是已經兇多吉少,穆家用傀儡冒充了她的母親,」霍珏說,「她並未同穆家合作,幾次三番不聽穆家指揮偷法器,已經把穆家得罪了。」
霍珏咽了口口水,雖然面上一臉平靜,可是白紗之後的眼中溢滿心虛。
他強撐著,對著曲雙和穆晴嵐的方向,沉吟了片刻,下了重大決心。
他說:「所以她暫時不能離開北松山。」
霍珏的話音一落,穆晴嵐的兩個眼睛瞪得滴流圓,小耳朵恨不得像小白兔一樣豎起來!
霍珏為她說話!
曲雙對穆晴嵐全無好感,總覺得她行事鬼鬼祟祟輕浮毛躁,自然恨不得早些將她打發走。
此刻聽聞霍珏的言下之意,是要她留在北松山,甚至還要護著,曲雙不忿,直接當著穆晴嵐的面說:「少掌門為購置壓制傀儡蠱的藥物,被尹荷宗黑去了那麼多靈石,又在大陣崩散門中動蕩的時候,為了保她安全將她送入寒牢,甚至還命我設下守護陣,又給了她隨意走動的符文密令,這還不夠嗎?」
霍珏聞言八風不動,微抿著唇,將臉轉向曲雙的方向,反正心虛都被他覆蓋在遮眼的白紗之下,他看上去像一座任憑風吹雨打,都不能撼動的玉山。
霍珏性情淵渟持重,風光霽月,但是每每做出的決定,就算是霍袁飛,也未必能夠動搖。
曲雙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今天打死都要為穆晴嵐撐腰了,一堆話堵在喉間,不上不下。
穆晴嵐心道好傢夥,原來霍郎的貧窮有她一份力……她找機會肯定把儲物戒指給霍郎戴上!
「少掌門……」曲雙還欲再勸。
門中現在的狀況,確實不適合容留一個目的不明的穆家人,更何況穆晴嵐身上的傀儡蠱,在曲雙看來,始終是個麻煩。
「大陣修復的如何了?」霍珏開口,卻直接轉移了話題,不讓曲雙再說下去。
霍珏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說法極不合理,漏洞百出,且完全不符合他素來的處事風格。
他也是沒有辦法,穆晴嵐對他有恩,對天元劍派有恩,這恩情霍珏無法對曲雙,對任何人宣之於口。
穆晴嵐不要他的典籍回贈,就隻是想要留在北松山,霍珏就算不要她留下,以穆晴嵐修為能耐,霍珏想攔,難道就攔得住嗎?
妖族素來性情乖戾,極其善變,霍珏想著說不定他今天答應了,她明天就不喜歡留下了呢,畢竟北松山苦寒,當真不適合尋常樹妖棲息。
況且若是把她逼急了,再鬧起來,天元劍派當中又有誰能扛得住她鬧?到時未免得不償失。
左不過……在自己壽命將盡,無法以少掌門的身份庇護她的時候,再讓她下山便是。
曲雙收劍回鞘,把那些未出口的勸誡咽回去,接霍珏的話,認真回道:「大陣符文還需高境修士修補,現如今修律院長老被我們合力扣下,和澤長老一個人無法修補符文。」
霍珏料到了這種結果,說:「那便先分派弟子日夜巡山,切記不可掉以輕心,大陣不啟,妖邪可能會伺機潛入雪原靈脈,送靈鳥催促玉山長老速速回山吧。」
「師姐也應該快回來了。」霍珏說。
「是!」曲雙領命,要出去辦事兒,但是看了穆晴嵐一眼,腳步又一頓。
「少掌門,就算要將她留在北松山,現在門內紛亂,局勢不明,要麼還是將她關起來吧。」
穆晴嵐想跳起來把曲雙腦袋擰掉,真的煩死了!
霍珏不想撒謊了,就直接沒接話。
他還有些話要細細交代穆晴嵐,以便她在門中走動不被發現端倪。再者穆晴嵐要是能關得住,修律院的弟子怕是現在已經殺到雪松院了。
曲雙說完等著霍珏下令,霍珏不吭聲,曲雙到底也不是個真傻子,瞪了穆晴嵐一眼,警告她老實點,很快離開去分派弟子巡山了。
屋子裡又剩下了兩個人,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詭異的黏膩氣氛,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穆晴嵐感動得熱淚盈眶,霍珏竟然在知道門中危險的時候,將她送入寒牢避難,給她設了守護陣,還給了符文密令。
要不是曲雙說了,她還不知道這些,看來曲雙那張嘴倒也不算是白長。
霍珏怕牽連她將她送入寒牢,給了她符文密令那時候,肯定還是不知道她就是每夜來找他的樹藤的。
所以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
穆晴嵐看著霍珏,眼睛裡面膠著蜜糖一樣的東西,甜絲絲的,隔著空氣,都要把霍珏醃製入味。
「你……」
「你怎麼這麼好啊?」
霍珏才開口,要交代穆晴嵐今後在門中的注意事項,結果被穆晴嵐給打了個岔,話到嘴邊活生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