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邊站在龍王殿前,偷偷打量著前面的少年。
他隻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單手揣兜,懶散地倚在殿前柱子上,抬頭睨著兇狠的龍王神像,縱使周遭來往拜祭的人絡繹不絕,但他修長挺拔的背影在繚繞的香霧中,卻顯出幾分清冷的意味。
邊邊無論如何無法將這個少年與那個走上刑場的“怪物”聯系在一起。
顧懷璧戴著口罩,直視殿裡的龍王神座,有殿裡的老道士提醒顧懷璧,這樣非常不禮貌,龍王會怪罪。
然則當顧懷璧冷笑著摘下口罩的時候,龍王身前最粗壯的那一支長香忽然從中間折斷。
道士驚得不知所以,隻好跪下來對龍王連連叩首,念著罪過罪過,而當他重新起身望向那個矜貴少年,卻見他邁著懶洋洋的步子,轉身走出了龍王殿。
道士看著那根從中折斷的粗香,眼神隱隱起了波瀾。
不知方才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邊邊在樹下找到了顧懷璧,顧懷璧依舊叫她牽著自己的手回家,這次邊邊無論如何都不肯再碰他了。
“所以那個神棍到底講了我什麼壞話。”他走在靜謐的小巷裡,腳下踩過一灘積水。
“沒有啊。”邊邊自然繼續遮掩:“都是迷信的話,咱們是高中生,必須相信科學。”
顧懷璧望著女孩緋紅的臉頰,忽然笑了。
邊邊被他那雙深邃的眸子盯得渾身不自在,臉頰越發滾燙了。
……
當天晚上,邊邊在二樓洗澡,叫外婆給她拿洗發水,叫了半晌也無人應她。
她出於某種實驗的心理,很低很低地叫了顧懷璧一聲。不出所料,一分鍾不到,顧懷璧挺拔的背影出現在漫著霧氣的玻璃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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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邊心下一凜,防備地問道:“幹嘛?”
少年懶得講話,用洗發水瓶敲了敲玻璃門,示意給她送洗發水來了。
邊邊打開玻璃門的一條小縫,接過了他送過來的洗發水瓶,用力拉了一下,他好像也沒有松手,兩個人僵持了一下。
邊邊急了:“松開呀。”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他松開了。
邊邊立刻關門上鎖,顧懷璧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直到邊邊聽見他腳步聲下樓,緊張的心情才松懈下來。
但是因為這個小插曲,讓她的腦子忽然轉了一個彎。
不管今天那個神棍怎樣低聲對邊邊說話,以顧懷璧超乎常人的聽覺,怎麼可能聽不見他講了什麼!
洗澡的後半段,邊邊整個人都出於一種極度羞恥的凌亂狀態。
……
一夜無言,第二天清早,邊邊揉著眼睛走出房門,遠遠望見院子裡顧懷璧赤著上身蹲在盆邊洗頭。
日光下,他的皮膚顯出某種清透的冷白色,背部的肌肉線條十分流暢,上寬下窄,完全長成了青年人的身板,同齡人鮮少有他這樣好的身材,塊塊肌肉都是那樣勻稱,並不魯莽。
而他側腰間那隻蹲坐的黑色小狗,和他這一身腱子肉形成鮮明的反差萌,顯得格外可愛。
邊邊莫名有些心虛,躡手躡腳走下樓梯,然後目不斜視地繞過回廊,準備去糕點室幫外公和面。
臉頰陣陣發燙。
“過來。”少年富有磁性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邊邊轉過身望向他,他眼睛被泡沫糊著,指了指邊上的熱水瓶:“倒水,幫我洗頭。”
邊邊無可奈何,走過去提起保溫瓶,將熱水倒進盆子裡,又摻和了涼水,攪均勻之後,用勺子給顧懷璧澆淋著頭上的白泡沫。
“大冬天脫光衣服也不怕著涼。”邊邊沒好氣地說:“你不知道去浴室洗啊?”
顧懷璧漫不經心說:“熱水器壞了。”
“那你就不會等等,待會兒叫人上門來修。”
“等不了,昨晚出了一夜汗。”
“這麼冷,你睡覺還出汗那?”
“嗯,肝火旺。”
“……”
邊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沉默地舀著水給他衝幹淨了頭上的泡沫。
少年眯著眼睛,湿漉漉的頭發貼在腦袋上,邊邊連忙取了幹毛巾遞給他,讓他趕快把頭上身上的水擦拭幹淨,然後把衣服穿上,別著涼受凍。
這矜貴的顧家大少爺,要真在她家生病了,她可沒法跟杜婉柔阿姨交待。
顧懷璧伸手虛無地指了指:“衣服給我。”
邊邊從晾衣線上將他的黑色羊絨毛衣拿過來,讓他穿上,又趕快叢屋裡取來吹風機,給他吹頭發,動作熟練得就像是他的貼身小丫鬟似的。
就在這時,院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邊邊放下吹風機,小跑著過去開門,門外站的是傻子阿松的母親,趙嬸。
“趙嬸,您怎麼來了?”
趙嬸形容憔悴,眼底緋紅,手足無措對邊邊說:“阿松、阿松昨天下午出去之後,一整晚都沒有回來,以前他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過,我擔心他出事,他平時最喜歡跟著你和小顧玩,我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去哪兒……”
“趙嬸您別擔心,我這就去找找阿松。”
邊邊正要叫顧懷璧一起幫忙尋找,回頭發現顧懷璧已經不見了蹤影。
屋裡隻剩個吹風機,孤零零擺在桌上。
……
外公和邊邊陪著趙嬸一起去派出所報了案,趙嬸剛哭著做完筆錄,邊邊就接到顧懷璧的電話,說人已經找到了。
民警驅車趕到郊外廢棄的食品加工廠,邊邊看到顧懷璧將阿松從廢棄工廠裡背出來。
阿松全身都是血,以至於顧懷璧將他放進救護車擔架的時候,整個背上都已經滲透了淋漓的鮮血。
血腥的味道,讓這個男人的氣質變得格外兇悍,戾氣十足。
趙嬸看到滿身是血神志不清的阿松的時候,當場就嚇暈了過去,被一起送往了醫院。
醫生給阿松進行了急救和全面檢查,確定他昨夜裡遭受了慘無人道的虐待,有人故意將他的手指甲和腳趾甲一根一根地扯斷,連血帶肉,看得人觸目驚心;還用刀子在他的臉上刺了“智障”兩個字。
很明顯,是有人惡意對阿松進行施虐。
阿松的精神狀態本來就有問題,醒來之後嗷嗷大叫,說手好疼好疼,趙嬸看著阿松的纏滿繃帶的手,心疼地直抹眼淚。
邊邊根本不忍心看他,將腦袋別向另一邊,顧懷璧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臉按進自己的懷裡。
阿松看到顧懷璧和邊邊,又哭又笑,涕泗橫流,大喊著:“叫你朋友來啊,叫你朋友來啊!”
派出所的民警過來給阿松做筆錄,詢問他,究竟是誰對他進行施暴,可是阿松什麼都說不出來,隻是大喊大叫著說:“叫你朋友來啊!叫你朋友來啊!”
民警們面面相覷,知道從阿松這裡是得不到什麼有效的線索,於是他們又勘察了施暴的現場――郊區的廢棄工廠,不過哪裡應該是被人清理過了,除了阿松的血跡以外,找不到任何犯罪嫌疑人留下的DNA或者指紋。
“叫你朋友來,叫你朋友來啊!”
那段時間,阿松嘴裡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所有人都隻當他說的是胡話,畢竟全小鎮都知道阿松小時候發燒,燒壞過腦子。
正月初五,杜婉柔也終於催顧懷璧回家了。
她知道顧懷璧跟著邊邊回了老家過年,也沒有阻攔他,在外面怎麼樣都比呆在他的黑屋子裡要好,所以杜婉柔很願意顧懷璧多出去走走。
當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光線柔和的病房裡,阿松盤腿坐在床上看動畫片,仿佛已經忘掉了之前所遭遇的一切。
可是顧懷璧卻無法忘記,當他循著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趕到廢棄工廠的時候,看到阿松倒在血泊裡,手指血肉模糊的樣子。
“叫你朋友來啊,叫你朋友來啊……”
阿松氣若遊絲,卻還在機械地重復著這句話。
顧懷璧知道,他才是阿松遭受虐待的導火索。
他終於坐不住了,他手撐著病床,漆黑深邃的眸子直視阿松,沉聲問:“是不是那天欺負過你的小混混幹的?”
那天邊邊和阿松出去玩,遇到幾個小混混,後來這幾人被顧懷璧狠狠教訓過一頓,極有可能是他們吃了顧懷璧的虧,懷恨在心,所以拿阿松泄憤。
阿松哆哆嗦嗦不敢講話,顧懷璧攥緊了他的衣領,將他拉近自己,臉色冷沉,一字一頓地問:“是不是他們。”
阿松終於被嚇哭了,嗚嗚地叫著:“叫你朋友來啊,叫你朋友來啊!”
顧懷璧眸子裡泛著凜冽的寒光,冷白色的手臂忽然生出些許鬃毛,指甲也變得無比鋒銳。
阿松戰戰兢兢看了他一眼,連忙抱著膝蓋蜷縮到角落裡:“你又要變成狼了嗎……”
門外,直到有人推門而入,顧懷璧的手立刻恢復原狀。
當天下午,顧懷璧去了派出所,說明了情況,民警立刻出動,逮捕了那個名叫段鵬的小混混。
段鵬和他身邊幾個哥們相互作證,都有不在場的證明,說那晚在誰誰家裡喝酒。
後來民警將他們的照片拿到阿松眼前,讓阿松指認,阿松壓根都不敢看他們,嚇得直拿被子捂臉,嘴裡大喊:“我朋友是狼!我朋友是狼!狼會把你們都吃掉!都吃掉!”
邊邊安撫著驚懼的阿松,說如果是他們,你就點點頭,不要怕,我和顧懷璧會保護你的,沒有人能傷害你。
阿松這才戰戰兢兢看了看照片,終於點頭指認。
然而事實上,即便是阿松指認了犯罪分子,警方說這也很難辦,因為阿松顯然是精神有問題的,他的話不能當做是證據,就把段鵬那幾個小混混抓起來。
甚至連一貫性格柔弱的邊邊這會兒聽了民警的話,都有些生氣了:“受害者的指認都不能當做證據,你們要任由犯罪分子逍遙法外嗎!”
“寧可放過一萬個犯罪分子,也決不能錯抓一個無辜的好人,有精神疾病的受害者所說的供詞,不能作為取信的證據,來判決他人有罪。”
外公勸慰邊邊,讓她理解警方的難處,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尋找新的證據。
顧懷璧沉默無言地走出了派出所,不遠處,段鵬他們幾個也吊兒郎當地走了出來,被拘留了幾天,放出來,他們身上帶著一股子無處安放的戾氣。
他們與顧懷璧遙遙對視了一眼,段鵬嘴角扯開一抹邪惡的訕笑,衝他比了個無聲的嘴型――
“叫你朋友來啊!”
第35章
過了正月初十,顧懷璧還沒回來,杜婉柔每天幾個奪命連環call,催顧懷璧回家,說他在邊邊家裡住著樂不思蜀還是怎麼著,要是再不回來,就讓他去給人家當上門孫女婿得了,別回來了。
說不到兩句,顧懷璧就掛了電話,把杜婉柔氣得沒辦法,又給邊邊打電話,說這邊過年家裡親戚走動,應酬很多,讓顧懷璧趕快回來了。
邊邊才不管顧懷璧願不願意,給他訂了火車票,兀自收拾了他的東西,下逐客令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左鄰右舍不少人登門,給顧懷璧送了各種各樣的當地特產。
趙嬸也來了,連日來為了阿松的事,她憔悴了不少。
“小顧,這些日子多謝你和邊邊陪阿松,我聽邊邊外公說你就要回城裡了,嬸子家裡也沒有什麼好送你的,你把這掛臘肉帶回去吃。”
她從包裡摸出了一沓報紙卷的臘肉放到桌上。
顧懷璧看了看那掛黑乎乎的臘肉,他知道,阿松家過年都舍不得取下這掛臘肉吃。
他沒有收,沉著臉一言未發地離開了院子。
這個世界施予他的善意少之又少,自小到大,所有人都因為懼怕而厭惡他。以至於他長年封閉在自我的世界了,冷漠而極端。
可是在水鄉小鎮短短數日,顧懷璧卻感受到這些來自於陌生鄰裡間的溫暖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