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眾錦衣衛及暗衛垂手而立,鴉雀無聲,氛圍空前的凝重。
一眼掃去,除了王世釗,餘人都在。
另有一個眼生的後生,因立在眾人後頭,一時看不清面容。
剛才在內院收拾行囊時,她隱約聽管事提了一句,皇上即日便要出徵,平煜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想必第一時間接了回京的旨意。
此事事關重大,不怪路上走來,府中人人臉色凝重。
思忖著走到門檻前,正要扶著林嬤嬤的手出門,突然馬蹄聲得得響起,片刻後,一人一騎從巷尾急馳而至。
那人下了馬,衝到臺階前,低聲在平煜耳旁說了句什麼。
平煜沉吟了下,點點頭,道:“出發。”
說罷,下了臺階,接過下人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
由始至終,沒有多看傅蘭芽一眼。
傅蘭芽知他一向顧全她的名聲,不肯露了痕跡在外人眼裡,便也收回視線,從容走到車前。
正要上車,忽然發現旁邊射來一道目光,頗有灼灼之感。
她微訝,迎著那目光轉頭,就見那位立在後頭的年輕後生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正靜靜打量她。
這人面皮白淨,身量在一眾錦衣衛當中算得瘦小,雖著男裝,但從嫵媚的五官來看,分明是個女子。
傅蘭芽忽然想起在萬梅山莊時平煜曾令人扮作她藏在棺木中……聽平煜說,此人正是錦衣衛豢養在外頭的暗衛。
眼前這女子一身勁裝,又跟李珉等人混在一起,多半就是那名假扮她的暗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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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見傅蘭芽回頭,眸光微動,旋即綻出個明麗嬌婉的笑容。
傅蘭芽彎彎唇角,淡淡回以一笑。
這時,眾人紛紛啟程上路,那女子姿勢利落地翻身上了馬,一揮韁繩,飛快追上平煜,緊緊跟在平煜的馬頭,揚塵而去。
傅蘭芽目光定了下,思忖著進了車廂。
平煜一行車馬在淡青色的晨曦中穿行。
跟一輛並不起眼的青灰色馬車擦身而過時,車上一位躺著的中年美婦似是聽到了外頭什麼動靜,原本灰暗的眸子驟然綻出一點微光,喉頭也發出齁齁的響動。
他身旁那名綠裳女子見狀,嘆息一聲道:“尊主,外頭的確是平大人,可是咱們如今自保已是萬幸,再沒法子找他麻煩。尊主好生將養,沒準幾年以後,身子又能恢復如前,到時候再去京城尋平大人也不遲。”
話雖這麼說,她卻知道尊主被平大人那一刀刺傷了心脈,如今全身功力盡喪,已然成了廢人,若不是那日她和其他幾個奉召使出煙霧燭,拼死護著尊主逃出來,尊主早已命喪萬梅山莊。
如今尊主雖有教中奇藥護體,但沒個二三十年,休想從榻上起來,隻能日復一日在床榻間消磨意志。
回想入山莊時尊主志在必得的模樣,再看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廢人,當真是世事無常。
其實,那日在山莊裡,尊主明明有法子全身而退,就因著爭強好勝,非得跟平大人爭個高下,才會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
“尊主,你莫要難過。”她想起一事,噙著一絲冷笑,寬慰金如歸道,“萬梅山莊如今已付之一炬,文氏父子那對偽君子更是身敗名裂,咱們跟他們鬥了這麼些年,如今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金如歸面容卻絲毫沒有波動,全副心神仍留在剛才一晃而過的年輕男子的清澈嗓音上。
明知平煜這回離開金陵,恐怕再少有機會回轉,眼中說不出是不甘還是悵然,死死盯著帳頂,指節卻連握緊發泄的力氣都無。
平煜一行出了金陵,徑直趕往鎮江府,預備盡快從運河前往冀州,再抄陸路趕往宣府。
據聞,京中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已全被王令納入討伐瓦剌的軍馬。
魯﹑豫、大寧三都司衛所、乃至金陵軍營也奉召趕往宣府,正浩浩蕩蕩與親徵大軍匯合。
粗略一統,約莫有二十萬大軍隨皇上親徵,留在京中的兵馬不足兩萬。
若這群大軍及皇上在宣府出了什麼變故,亡國隻在旦夕之間。
平煜等人心急如焚自不必說,連隨行的江湖中人也少了往日的恣意灑脫,行動間平添了幾分肅穆沉重的姿態。
到了鎮江府,一行人正要上船,永安侯府的車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
李攸眼見鄧安宜若無其事地領著戴著帏帽的鄧文瑩上船,滿臉詫異,低聲道:“這廝那日跟金如歸相鬥時,不是中了金如歸的摧心掌麼?”
平煜下了馬,目光追隨著鄧安宜,道:“他腳步虛浮,的確是受了內傷的模樣,之所以此刻看上去無事,不過是在一味強撐罷了。”
李攸挑了挑眉,“王世釗不是正要領了徐公公幾個伏擊鄧安宜,難道竟被這位右護法給脫了困?”
平煜不語。右護法此人陰險老辣,極不好應對,若讓他一路跟隨,定會平添波折。
不過,有鄧安宜做靶子,東廠目標得以分散,倒也未見的是壞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過頭,狀似無意地看著林嬤嬤扶了傅蘭芽上船,放了心,咳了一聲,正要將手中韁繩丟給一旁陳爾升,身旁卻閃過一個嬌小的身影,搶在陳爾升之前,在半空中接過那韁繩。
平煜凝眉一看,卻是葉珍珍。
“大人。”葉珍珍嘴角含笑,卻並不抬眼看他,垂下眸子,迅速牽著馬立在一旁,老老實實站好 。
平煜點點頭,目不斜視越過她,跟李攸一前一後上了船。
第118章
啟程之後, 船在河面緩緩航行。
傅蘭芽坐在艙中,聽甲板上整日人聲嘈雜,腳步聲來來去去,沒個停歇的時候。心知皇上親徵之事轟動朝野, 東廠人馬又一路尾隨,平煜內憂外患, 必定有許多棘手事要處理。
於是她終日待在船艙內, 甚少出來走動。
闲暇時, 不是挑燈看書, 便是揣摩母親的那本滿是韃靼文的怪書, 一路上,倒也充實安寧。
林嬤嬤跟傅蘭芽共宿一艙,每日服侍完傅蘭芽起居, 無所事事, 又不敢隨意出艙, 隻得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望著小姐讀書。
如平煜所料, 不過幾日,林嬤嬤便因實在闲得發慌,為了打發時間, 不得不認命地拆開針線包,拿出那疊她原本十分排斥的錦緞,不情不願地開始替傅蘭芽做小衣。
船行了數日,平煜從未來找過傅蘭芽,一是因太多事要忙, 從早到晚沒個闲的時候,更多的,則是怕落人口實。
讓傅蘭芽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跟林嬤嬤在李珉等人的“看押”下出來走動時,偶爾會在甲板上遇到陸子謙。
每到此時,陸子謙便會忘了跟身邊的洪震霆等人說話,立在原地,定定望著傅蘭芽,眉宇間緩緩籠罩起一層愁色。
傅蘭芽望見,心裡很是納悶,原以為平煜會像來金陵時那般將陸子謙安排到另一條船上,沒想到末了竟允了陸子謙跟他們同乘一船。
此事隻需稍一轉念,便能想明白其中緣故。
陸子謙身上現有一塊坦兒珠,為了將陸子謙身上的坦兒珠收攏過來,平煜斷不肯讓旁人佔了先機,怎麼也會讓陸子謙在自己的目力所及範圍之內。
隻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最後一塊坦兒珠怎麼會到了陸子謙的身上。
想來想去,一件原本湮沒在記憶中的往事倒被她挑出了一點線頭。
記得好幾年前,有一回陸子謙的妹妹陸如玉前來尋她。
兩人玩耍時,陸如玉無意中說起陸子謙在京郊隨幾位同窗爬山時,在山腳下救了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江湖遊俠。
陸子謙不忍那人死在荒山野嶺,不但好心地將那位遊俠帶回府中,還為其殷勤地延醫問藥。
說到此事時,陸如玉話裡話外滿是贊賞,說他哥哥如何品行如蘭、如何知行合一、如何廣結善緣……
因陸如玉褒獎起自己哥哥來幾乎算得不遺餘力,故傅蘭芽對此事很有些印象。
如今想來,這件事是傅蘭芽記憶中陸家唯一一次跟江湖中人扯上關系。
也不知那位江湖遊俠跟陸子謙得到坦兒珠一事有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