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有人敲門,她立刻起身開門,果是平煜。
再往兩邊一看,就見原本守在門邊的陳爾升和林惟安已離了原位,朝樓梯口走去,想來是已到飯時,下樓去用膳。
“平大人。”她站到一旁,等平煜進來。
平煜臉上淡淡的,進來後,看一眼床上裹得如同繭子似的林嬤嬤,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幾分不自在,將手中的藥遞給傅蘭芽道:“秦掌門給你們主僕的雪蓮丹,能驅寒,你速給林嬤嬤服下一粒。”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掌中兩粒紅彤彤的藥丸,怔了一會,欣喜道:“秦當家?勞她費心了。”
她心知秦勇是秦門大半個主事,手中有權有人,既能贈藥,可見此藥必定極為對症,忙用桌上剩餘的半盞熱水將藥化了,給林嬤嬤服下。
忙完後,坐在床旁,正滿含期待地看著林嬤嬤,忽聽平煜在身後沒好氣道:“這藥不止給林嬤嬤,還有你的份,你要是不想辜負秦當家的美意,最好將另一粒服下。”
聲音明顯透著不悅。
傅蘭芽回頭,見平煜臉部線條比剛才硬了幾分,有些驚訝,他進門時明明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不高興了。
回顧方才舉動,暗忖,莫不是剛才自己隻顧向秦掌門道謝,忘了向他致謝,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頭剛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門子弟,又是正兒八經的朝廷三品官員,怎會如此小孩心性。
但見他情緒的確比剛才差了幾分,想起他向來喜怒無常,慎重起見,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禮,眨眨眼道:“平大人費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聲,仍負著手杵在桌旁。
傅蘭芽見他難伺候,懶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走到桌旁,給自己盛了一碗熱水,默默將那藥服下。
平煜繃了一會,到底沒忍住,轉頭默默注目她的一舉一動,見她瑩白纖細的手指被那暗藍色的茶盅襯得仿佛玉雕一般,說不出的晶瑩奪目,忽然覺得那茶具給她用,太過粗糙,實在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綠釉梨花瓷,記得當時母親一見便愛不釋手,說已許久未見到這麼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後愛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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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若是尋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東西,必定會畢恭畢敬供奉起來,殊不知,世上的好東西本就是給人用的,收著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邊說,一邊笑著令人將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壺恩施玉露。
他雖甚少留意家中這些玩意,但記得那釉質流雲碧綠,的確讓人眼前一亮,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給傅蘭芽用,母親必不會說什麼糟蹋不糟蹋的話。
可一轉念,眼前又浮現母親泡茶時手指上的厚繭子,全是當初母親被罰做罪眷時,日夜作下人營生時所留下的。那般觸目驚心,讓他心中一刺。
他不是不知道,當年家中未出事時,母親因是安陸公長女,跟父親門當戶對,嫁給父親數十載,處處養尊處優,這輩子不說做粗活,連高聲呵斥下人都從未有過,然而家中出事後,不過短短三年,母親便被搓磨得足足蒼老了十歲。
他想到此處,心揪了一下,再站不住,沉下臉,轉身往門邊走。
傅蘭芽這時已將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嬤嬤的手,正覺得林嬤嬤的手似乎比剛才暖了幾分,餘光見平煜轉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門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說幾句話,但林嬤嬤尚未好轉,她暫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見平煜臉色不知為何,轉眼便變得如同冰凍一般,錯愕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後隻好擠出笑容,懇切道:“剛才多謝平大人了。”
平煜隻覺得心中的恥辱感和對母親的歉意混在一處,讓他胃中作燒,根本無法再跟她待在一處,更不肯看她,一徑出了門,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將繡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陰著臉發了一晌呆,隻覺胸口悶脹得難受,隻好開門,喚了驛丁送紙筆來。
等將紙筆放在桌上,便坐下,極力穩住心神,若無其事開始畫陣法。
可沒畫幾張,心中愈加煩鬱,忍了片刻,將筆一扔,起身又喚驛丁送水。
等驛丁準備妥當退下後,他面無表情解了衣裳,到淨房沐浴。
原本以為經過剛才一番,已將雜念清除幹淨,可剛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傅蘭芽躺在她懷中時的模樣,她明淨的臉龐和她柔軟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連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嬰孩般的細小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發覺得身子發燙。
等他意識到身體起了變化,忙收斂心神,咬牙閉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涼水衝刷了一遍又一遍,身體的溫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後他閉目靠在牆上,拿出對抗鞭刑的意志力,強忍著等自己身體的悸動慢慢過去,半晌之後,好不容易平復了那股蠢蠢欲動的衝動,這才將巾帕扔到一旁,皺眉從淨房出來。
換上衣裳,仍覺心煩意亂,靜了一瞬,終於拿定主意,走到門旁,便要下樓去找李攸喝酒說話。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掙扎了許久,依然沒忍住,又轉身走回櫃前,胡亂找個個包袱皮,將桌上紙筆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變幻莫測,立了半晌,最後到底沒能抵擋住心中所想,單臂撐在窗臺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時夜已深,樓道上不時有人來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見傅蘭芽,惟有這個法子。
傅蘭芽正絞了帕子替林嬤嬤淨手和面,她從未做過這種活,但真做起來,卻意外的嫻熟,尤其想到對象是林嬤嬤,更是說不出的耐心,替林嬤嬤擦淨了臉上的浮塵,又細細替她抹拭脖子,隻覺所觸之處比方才溫熱不少,越發放了心。
幫林嬤嬤擦了面,又替林嬤嬤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細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門旁,打開門,未見陳爾升等人返回,隻好請驛丁送熱水來。
剛關上門,忽聽窗口傳來動靜,先是一驚,等意識到是平煜後,幾步走到窗旁,果見平煜剛好從窗口上下來。
她面上一松,忙含笑喚道:“平大人。”見他身上已換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時,窗外的風送來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顯見得剛剛已在鄰房沐浴。
平煜徑直走到桌前,將砚臺和紙筆放下,也不理會傅蘭芽,一撩衣擺坐下,提筆開始畫陣。
不知為何,這回畫起陣來,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動,一轉眼功夫,便已畫好四象陣和雁形陣。
傅蘭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麼,走到桌旁,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很快便看出了門道,見他手旁尚有一摞紙箋,心念一轉,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為了對付南星派,所以要畫陣?“
說著,坐下,試探著道:“我對這些常見陣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棄,我可幫著平大人一起畫陣。”
平煜眸光微動,但很快又回到筆下,一口回絕道:“不必。”
傅蘭芽見他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略微一怔,隨後隱含不滿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這人倒時刻不忘潑人冷水,抿了抿嘴,不鹹不淡道:“這些陣法組合起來,怕有數十種,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個人畫陣,還不知要畫到何時。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幫著畫,讓我幫著平大人整理陣法的排列組合方式也好。”
說完,見平煜依然不理會,挑挑秀眉,氣定神闲道:“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平煜執筆的動作一頓,轉頭橫眉看向傅蘭芽,正要說話,忽聽外頭有人敲門,卻是驛丁送了熱水來。
平煜示意傅蘭芽去開門,自己則起身,走到床後。
傅蘭芽已經有了上回被李珉堵門的經驗,一時倒也不慌,鎮定自若開了門,就見驛丁手中提著铫子,含笑站在門外。
門開後,驛丁見傅蘭芽立在門後,想著她芽形容高貴,身形又窈窕,怕是從未做過粗活,擔心她提不動熱水,便主動提出要替她送到淨房去。
傅蘭芽心中一跳,面上不變,含笑婉拒道:“剛才嬤嬤用了藥,身上正發汗,大人若進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這水我隻在屋中用,不必拿到淨房去,大人隻管擱到地上便是。”
那驛丁這才作罷,退了下去。
傅蘭芽掩上門,彎腰去提那滾燙的铫子,可是她一來力氣小,二來怕铫子中的水濺出來,剛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猶豫了一會,為了慎重起見,最終打算一步三挪提到淨房去。
誰知等她再次彎腰去提,一隻手突然從身後伸了過來,將那铫子提起。
傅蘭芽錯愕地看著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會,眼見平煜已將那铫子送到淨房,這才連忙提步跟上。
平煜將熱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將铫子放下,回頭看向傅蘭芽,語帶諷意道:“看來傅小姐是見自己的腳傷好了,想添一道燙傷,可惜咱們前路上太多麻煩,傅小姐還是少給自己和旁人添麻煩為好。”
傅蘭芽那句已到嘴邊的謝字活生生被這句話給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陰陽怪氣,當真不可理喻,一時沒忍住,抬眼看著他道:“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實在不必怪話連篇。”
平煜沒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轉身欲出淨房,又噎了一下,回頭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今夜接連在平煜處碰釘子,早已受夠,見狀,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對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會涼,從鼻子裡哼一聲,拂然道:“沒空跟你一般見識!”
大步出了淨房,走到桌旁坐下,繃著臉重新提了筆畫陣。
傅蘭芽平復了心中的悶氣,走到立櫃旁,將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開。
回頭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見他正目不斜視畫陣,便回頭,做賊似的將幹淨小衣找出,隨後將小衣裹在等會要換的外裳中,這才將包袱收好,放回立櫃上。
之後抱著衣裳,若無其事走到淨房。
關門前,想起雖隔著門,沐浴時的動靜難免會落到平煜耳裡,到底有些難為情,猶豫了一會,見平煜似乎正心無旁騖畫陣,根本未留意身後的動靜,想起他一向對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將門關上,脫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淨身。
第53章
因平煜就在外頭,傅蘭芽怎麼也無法像平日那樣心無旁騖地沐浴,每撩一次水,都覺得那聲音炸雷一般驚心動魄,想著若傳到平煜耳裡,何等尷尬窘迫,動作幅度因而小得不能再小,整個沐浴過程,前所未有的匆忙和草率。
平煜自是萬般煎熬,手中提著筆,半晌未落到紙上,撩水聲雖小,卻聲聲入耳,一時間隻覺得身上燥熱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