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韓致一巴掌扇向他,“死不悔改!編什麼借口不好,居然汙蔑公良瑾,即便他是敵人,那也是光風霽月的敵人!虧你編得出口!”
韓崢被扇得腳步趔趄。
身痛尚在其次,這一霎的憋屈,竟是令他生生嘔血。
公良瑾,公良瑾!
怒極,恨極,卻無計可施。
“父……”
韓致一腳踹來。
韓崢連退數步,足底踩中湿滑的溝渠邊緣,一跤跌了進去。
“噗通!”
腥汙的黑水四濺,韓致嫌棄退開幾步,拂袖轉身,帶隊離去——終究還是留了一線,沒對自己親兒子下死手。
隻是,韓致低估了韓崢的虛弱和傷痛。
馬蹄遠離,韓崢的掙扎漸漸微弱。
他缺了一臂,經脈盡廢,心血煎幹,已是強弩之末。
溝渠內黑色淤泥湿滑至極,兩壁無處落手,水下的掙扎隻蕩起一圈圈黑色漣漪,連水花也不曾泛起。
顏喬喬來到溝渠邊上時,中層的水已變得清黑。
韓崢半個身軀陷在淤泥中,獨臂高高揚向水面,身軀懸在半透明的濁水中,時不時聚起些微力氣,他便弱弱地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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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水面漂浮著灰白濃濁的水泡,透過水泡間歇,顏喬喬與韓崢對上了視線。
他已無法憋住氣,一口口汙水嗆入口鼻,吐出清澈的氣泡,浮上厚濁的水面,破碎。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
他瞳仁收縮,如回光返照般掙扎。
他痛苦、不甘、急切。他張口想說話,卻吐出更多的氣泡,嗆入更多的汙濁。
顏喬喬看懂了他的執念。
幻陣中殺他兩次,她和他其實已經無話可說。
她沉默片刻,動了動唇,無聲用口型告訴他。
“從未愛過。”
旋即,她轉身,將自己的手交到公良瑾手心。
十指相扣,他帶她望向爽朗疏闊的晴空。
溝渠中,韓崢眸光渙散,撐了許久的身軀似斷弦般落向水底。
胸腔抽搐痙攣,劇痛難言。
就在絕望放棄的一霎,透過開開合合的灰白色大濁泡,他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龐。
離霜。
韓崢雙眸頓時亮起了精光。
雖不知離霜為何可以來到這裡,但他知道離霜最是忠心,必是來救他於危難。
隻要能夠離開這條臭水溝……總有機會……總有希望……
然而,任憑時間點滴流逝,離霜卻始終一動不動,像一尊冰冷的石雕,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韓崢掙了掙、又掙了掙,他不解地瞪著自己最忠誠的屬下,視線在水泡間歇交匯、又分開。
最後的力氣徹底耗盡。
韓崢沉沉墜落。
至此,一無所有。親人將他推落深淵,曾經的愛人棄他而去,就連最忠心耿耿的離霜也叛了他。
眾叛親離,猶勝萬箭誅心。
他怔怔張口,浮沉之間,嘔出肺部最後一口空氣。
*
顏喬喬沒有回頭。
走出一段,她發出低低的氣音:“離霜若救他,殿下便會成全她的忠心,讓他們一起死,對嗎?”
公良瑾面露苦惱。
半晌,他道:“有損我形象的話,其實不一定非要說出來。”
頓了頓,“你夫君是仁君。”
顏喬喬:“……哦。”
她輕輕甩了甩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
感覺十分……奇妙。
再走出一段,沉舟上前來報。
“稟殿下,韓崢已死。”沉舟一板一拍地匯報情況,“離霜耐心等他死去,然後撈出來,往心口補了一刀。她走了,給顏王女留下一句話——這是一個殺手的基本素養。”
顏喬喬沉默片刻,輕輕吐氣,彎起眼睛。
她仿佛看見那個冷傲的女子身著勁裝,高扎馬尾,獨自坐在無人的屋檐上,拎一壺酒,對月小酌。
“嗯。”
顏喬喬目光放空。
她與韓崢之間,無論曾經有過多少恩怨,此刻皆已煙消雲散。
那個男人,自此再也不會成為她的夢魘。
結束了。
她抬起頭,遙遙望向前方。
隻差一個顏玉貞。
剩下些許謎題,在顏玉貞那裡興許都可以找到答案。
“出發。”
第140章 正文完結
沙戈鎮。
客棧門口懸掛著一對大紅燈籠,上書“平安客棧”四個字。
大堂清爽,黑木櫃臺上放置著發黃的簿冊。
顏喬喬知道,其中一頁端端正正寫了幾個漂亮的字。
趙玉堇、許喬。
那時她曾偷偷地想,許喬能被趙玉堇這樣的人愛著,一定是上輩子拯救過世界。
如今她知道了,自己上輩子真的拯救過世界。
感慨片刻,顏喬喬心神一動,掠上黑漆木樓梯。
顏玉貞棄掉韓崢之後,一路往東南方向逃亡,在這裡被白無愁追上。
看到顏喬喬與公良瑾進入廂房,白無愁頷首示意,然後走出屋外。
顏玉貞眼睫動了下,抬起手,將備在房中的龍涎、沉水、玉冰、凌牡小角料一起扔進青玉爐,燻出一股怪香。
拍了拍手上的香屑,顏玉貞抬眸,望向門口二人,輕啟朱唇道:“幻陣中少皇已將我凌遲過一回,今日就不必嚴刑逼供了罷?我什麼都可以說,隻要別再被旁人滅口就好。”
顏喬喬仿佛壓抑著情緒,聲線有些刻板,緩緩道:“司空白已死,你放心。”
在幻陣中彼此已經打過交道,倒也沒必要再東扯西拉。
顏玉貞望向南窗,半晌,古怪地笑了笑。
“怪就怪你爹吧。”她說,“當初我毒死你娘,他說要殺了我,把屍體扔到郊外喂野狗。於是我服用假死藥,等他扔了我之後,我安排的人便會將我接走。誰知他那麼心慈手軟,竟又把我葬進了王陵,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棺中,那種滋味,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你活該。”顏喬喬一字一字道。
顏玉貞笑了下,道:“瀕死之際,意外觸動墓陣,將我送到帝都皇陵。我與同為活死人的公良老祖神魂共振,看到了很多知識、很多秘密。我發現,隻要公良家血脈斷絕,他就會死,而一位真聖隕落的力量,能夠讓我帶著記憶重回過往——隻要我回到阿哥未娶許清和之前,就能殺了那個賤人,與阿哥永遠在一起。
“於是我開始籌謀,滅掉公良家,弑聖,重返過去。我的盟友很多,南越、西梁和神嘯曾經飛升的‘神’都不願意看到公良飛升,祂們希望這個世界一直存在,為祂們提供信仰的力量。哦,還有司空白,那個老學究,他認為公良家一塵不變的統治方式禁錮了歷史前進,也想滅掉公良,正好與我不謀而合。”
顏喬喬嘆息搖頭。
她想,與司空白那樣的老狐狸相比,顏玉貞終究還是嫩了些,司空白對她的行動了若指掌,她卻對司空白一無所知。實際上,司空白將她當成了一枚棋子,一枚隨時可以逼帝君入聖的棋子。
顏玉貞冷笑道:“擁有諸多助力,我的行動一直都無比順利,偏偏最終出了一個變數,那就是你,公良瑾!你毀了我的一切!”
“我為殿下驕傲。”顏喬喬木然牽起唇角,問,“死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顏玉貞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然後陰惻惻地說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說這麼多話,那是因為我在香爐中下了毒,需要拖延一點時間,等你們毒性發作。我啊,怎麼舍得拋下我深愛的人,獨自去死呢?”
話音落下,她的身軀如水波一般散開。
這隻是一個偽身。
消散中的顏玉貞放肆笑道:“顏喬喬,解掉身上的毒之後,興許還來得及回青州哭喪。”
她的身影徹底散去。
顏喬喬與公良瑾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片刻之後,雙雙散成靈氣消失。
她和他也非真人。
顏喬喬的控靈能力早已出神入化,她用靈氣凝出假人跟隨白無愁去聽顏玉貞自曝秘密,真身伏在公良瑾背上,掠往另一個方向。
“我就知道。”顏喬喬收回靈氣與心神,嘆息,“她果然去找阿爹了。”
顏玉貞的偏執與韓崢如出一轍。
公良瑾帶她掠入大西州王陵,傳往青州。
*
青州。
“阿爹!”嬌俏女子從庭院奔向大堂,“阿爹!”
顏玉恆回身。
陽光灑過門檻,落在顏玉恆腳下。
“喬喬?”
女子似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半掩著面,嗚嗚哭泣著,飛撲向顏玉恆的懷抱。
顏玉恆迎上前一步,展開雙臂。
二人相擁的瞬間,她忽然抬眸,詭笑:“阿哥,我來帶你走。”
一柄淬滿冰藍寒毒的匕首在她手中一晃,深深扎進他的側腰。
笑容忽然凝滯。
鋒刃刺入身軀的手感不對,眼前這個“人”的表情也不對。
“噗。”
是個假人。
靈氣消散,地面浮出一個困陣,如泰山般,陡然壓彎了她的膝蓋。
她看到地面投來幾道影子。
驚恐回眸,見顏氏三人與公良瑾站在門檻外,靜靜凝視著她。
“阿、阿哥。”
“阿貞。”背著光,顏玉恆的神色不是那麼分明,聲線隱有一點顫,“你五歲那年意外落湖,險些丟了性命。每每想到小妹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湖底,那麼害怕,我便痛徹心扉。在那之後,我總是將你帶在身邊,寸步也不敢離。不料,竟釀成大錯。我很後悔。”
“我很後悔。”他緩緩重復。
顏玉貞雙眼微微一亮:“如果不是阿哥對我那麼好,我就不會泥足深陷,所以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阿哥你要與我一起承擔,對不對?我願意與你一起殉情,我願意。”
“不。”顏玉恆道,“我隻後悔當初沒讓你死在湖裡。”
“阿哥!你怎能說出這麼殘忍的話!”顏玉貞失聲怒道,“都是因為許清和那個賤人!自從有了她,你就變了!她哪裡如得我,哪裡如得我!”
顏玉恆隻平靜地告訴她:“與你相比較,於她是一種侮辱。”
“阿哥!”
顏玉恆不再理會她,轉身,向身旁之人拱手:“將她廢去修為,沉入湖底,填湖,修一座懺悔祠,長長久久贖其罪孽,可否?”
公良瑾淡笑頷首:“青州之事,南山王作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