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也沒有盡過興。
眼前的景象微微恍惚,她記起了舊日停雲殿。她總躺在巨大的象牙床榻中,擁著金絲被,穿著玉縷衣,面對韓崢發紅的眼,以及狂風暴雨的傷害折磨。
她重新記起韓崢陰鸷的臉色、復雜至極的眼神、瘋狂偏執帶著恨意的動作。
仿佛哪裡……不太對。
目光徹底凝滯,半晌,她忽然輕輕吐出一口氣——“啊。”
時隔一世,她終於醍醐灌頂,恍然看懂了韓崢當年說不出口的那些話,悶在心裡的那件事。
韓崢他,自從在琉璃塔中看見她與殿下的“私情”,便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猜疑和嫉妒。他這個人心思太重,密密匝匝的疑雲籠罩在心口,竟然影響到了他的身體狀況。
他憋屈,他憤怒,他嫉妒,他不甘,佔有欲令他對她愛恨交織,舍不下,放不開,信不過,容不了。
越是嫉恨,越是讓他病情加重。在面對她時,他越是折騰得兇狠,越是無法傾出欲望。
滿腔暗火憋得狠了、緊了、失控了,人就喪失理智,化身為禽獸。
所以到了後來,他急怒時,便肆無忌憚地瘋狂傷害她。其實他彼時的心態,與宮中某些心理有問題的閹人無異!
原來這個人,不但心裡有病,身體也有病!
她在幻陣中那一句不行,當真是結結實實扎了他的心,捅了他最痛的肺管子。
“……哈。”
顏喬喬忽地笑出聲。
笑著,身軀卻不自覺地戰慄,後背泛起了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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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啊。她受了那麼多折磨,竟是源於男人最緊要的那個“不可說”。
呼吸變得凌亂急促。
一雙大手覆上她的肩頭。
顏喬喬本能一顫,旋即,周身被熟悉的氣息包圍。
公良瑾從身後擁住她,下颌抵在她發頂上,用沉沉的氣息與溫涼的懷抱安撫她。
顏喬喬輕輕抿了抿唇,提起的心髒一點一點落回原處。
都過去了。這一世,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會再發生,她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良人。
她軟了身軀,將自己的後背徹底窩進公良瑾懷抱。
思緒悠悠放松,視線無意識地繼續瞟向桌面上的黑底燙金厚書卷,恰好看到一副清晨小山示意圖。
身後,堅硬的胸膛震動,潤而沉的嗓音落向耳畔:“怕就不看了。”
“不怕。”她搖了搖頭,腦子一抽,隨口便道,“這與殿下相比,是小巫山見大巫山。”
公良瑾:“……”
頭有點暈。
他退開半步,抬手合上那卷書,輕咳一聲,認真而無奈地道:“知道那是尋常現象,便不要胡思亂想。”
別的黑鍋背就背了,這個,不能忍。
“嗯嗯!”顏喬喬點頭,“我就知道,殿下絕不可能在榻上……”
公良瑾涼涼瞥她,笑容溫柔無害:“在榻上?”
“……”
顏喬喬對了對手指,果斷轉移話題,壞笑道:“所以殿下夢見了何人?”
公良瑾神色微頓,耳尖浮起薄紅。
他平靜地笑了下,緩緩啟唇:“學一半,漏一半。方才沒有看仔細麼,未必要夢到人。”
顏喬喬震驚:“不是和人?!”
公良瑾:“……”
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顏喬喬。”他心很累地帶她離開這間可怕的書房,踏出門檻,問道,“可還記得昨夜你叫我什麼?”
“趙玉堇啊。”她謹慎地看著他。
公良瑾搖頭。
“還有殿下。”她認真想了想。
他微笑著,再搖了下頭。
她的神色緊張起來:“不可能啊,我喝得再醉,也絕不可能叫出別的男人名字!殿下您一定是聽錯了!您不是也喝了許多酒麼!”
公良瑾:“……”
昨夜聲線輕軟,呢喃著喚他名字的珍貴姑娘,一定不是面前這個家伙。
第103章 李代桃僵
漠北的午後清涼無風。
顏喬喬看著公良瑾踏上木質長廊,背對她,負手望天,心中不禁更加緊張。
人有些時候就很奇怪,明明問心無愧,偏偏還是會心虛。
譬如此刻。
她的耳朵悄悄開始發紅,心頭怦怦直撞。
殿下既然這麼說,那她一定是錯喊了別人的名字。
就……好冤,好氣。心裡分明就隻裝著殿下一個人,怎麼就沒管住嘴。
她恨恨地咬住自己不爭氣的下唇。
她究竟是喊了哪個殺千刀的名字?!
抬眸一看,見公良瑾廣袖微動,似要轉身回來,她趕緊亡羊補牢:“殿下!如果我真喊了誰的名字,那一定是我深惡痛絕之人!嗯,沒錯!”
公良瑾:“……”
額角一陣陣跳著疼。
“所以,殿下,”她小心翼翼地湊到他的身旁,探出小半張臉,窺他神色,“我昨夜,究竟提到了哪個不得好死的家伙?”
公良瑾側眸看她,目光涼涼,淡笑:“你說呢?”
顏喬喬:“……”
她覺得自己必須掙扎一下。
眼珠悄悄轉過一圈,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件事情。
“殿下殿下!”她雙眼微亮,興奮地、邀功地道,“我知道了!”
公良瑾長眉微挑:“哦?”
“倘若,”她覷著他的眼色,小小聲道,“我提了姓韓的或者姓江的,那一定是因為我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公良瑾:“……”
笑容逐漸消失,他盯了她片刻,淡聲問:“何事。”
顏喬喬從他臉上看不出情緒,也不知道自己蒙得是對是錯,隻能悄悄對著手指,硬起頭皮往下說:“昨夜殿下不是對漠北王說,他中的毒叫秋花凋,可致人中風,一旦發作無藥可解麼?”
“嗯。”
顏喬喬壓低聲線:“前世,就是因為韓致老狗中風,韓崢才提前上位的。”
她抿了抿唇,蹙眉回憶。
那時恰逢神嘯入侵。
她與韓崢的關系處於一個奇怪的節點——
先前她把他收用過的軟骨美人提為正經妾室,他惱羞成怒,跑到前線去打西梁人,一去便是小兩月。回來時,恰好撞見韓榮那個好色紈绔強闖她的院子,韓崢大怒,摁住韓榮揍個半死,結果被偏心的韓致親自打了二百軍棍,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
韓崢養傷那個月,顏喬喬與他的關系倒是和緩了許多。她給他端藥遞水,扶他到院子裡曬太陽,他給她說些戰場上的趣事,一日一日過得平淡安寧。
他下了死命令,禁止任何人打擾。於是那一個月裡,她一次也沒聽到多餘的雜音,兩個人相處,就像老朋友一樣。
她曾想,那件事不如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指望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沒必要再鬧得不愉快。
然後韓崢傷愈,神嘯入侵。
顏喬喬焦急不已,終日勸他出兵。他一臉苦笑,說他這個世子做不了那麼大的主。
顏喬喬倒也能理解,畢竟韓致剛把韓崢打成那樣,他在家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那當口,韓致忽然稱病,甩手丟出王位——沉重的金帽子便這麼扣在了韓崢頭上。
顏喬喬十分驚喜,請韓崢速速出兵,不料韓崢卻一味敷衍應付,推脫說大權仍在韓致手中,他什麼也做不了。顏喬喬念叨得多了,他就滿臉煩躁,徑直摔門而去。
再後來,稱病的韓致徹底一病不起,中風,完全失去自理能力。
韓崢從此獨掌大權。當然,他仍然不肯出兵中原,而是與大西州境內的漠北軍拉扯拖延。
這段日子來來回回的推拉、百般借口的敷衍,令顏喬喬徹底心灰意冷,看透了韓崢的虛偽。
正因為如此,當他凱旋時,她徹底爆發,與他撕破臉面。
也遭遇了第一次虐待。
顏喬喬忽地打了個寒顫。
思緒到此,戛然而止。
她定了定神,穩住氣息,簡單地向公良瑾陳述了韓致退位、發病的事情。
聽罷,公良瑾負手走下長廊,立在庭院中。
偶爾有風從瓦檐降下來,拂起他的廣袖。
良久,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顏喬喬上前,看著這隻如玉如竹、骨節分明的大手,心口輕悸。她動了動藏在袖中的手指,抬眸,探詢地望向他。
公良瑾無奈:“來。”
她小心地把手放上去。
他握起五指,將她的手攏入掌心,牽著她走回主廊。
“韓致害怕聖人天誅,便推世子出來擋刀。”他淡聲道,“卻被世子抓住機會,反殺。”
顏喬喬怔忡片刻,心頭輕輕一震。
原來是這樣嗎。
她的思緒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韓致在皇族覆滅的緊要關頭裝病退位,是想要施李代桃僵之計,讓韓崢替他死。所以,韓崢剛坐上鎮西王之位時,手中真的沒什麼實權——韓致絕不可能在那個時候把權柄真正交到韓崢的手上。
此時的韓崢,一面提心吊膽,擔心聖人降下天罰;一面痛恨自己的生父,寵妾滅妻,將他這個嫡子當作棄子對待;一面又遏制不住自己的野心,選擇孤注一擲,順水推舟,促成皇族覆滅之際,對韓致下了手,令他永遠“病”下去。
這些心思與壓力,韓崢隻能憋著,無法向忠君愛國的顏喬喬吐露分毫。偏偏顏喬喬終日反復在他面前念叨,勸他出兵,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因為在意她的態度,他很快變得暴躁易怒、極端不耐煩、情緒極度敏感。
後來皇室覆滅、神嘯退兵、他並未受到天罰,那日凱旋,當是他人生之中,最為揚眉吐氣的一刻。
結果她給了他兜頭一棒。
他迫不及待要與她分享喜悅,她卻踹他、罵他、扇他耳光,字字句句扎他的心窩子。
如今想想,可真是幹得漂亮。否則,韓崢還真當他自己是人生贏家了。
思及此,那些年受過的苦仿佛也減輕了許多,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單方面受罪,而是與韓崢互相折磨。
七年間,他那顆扭曲的、脆弱的、病態的心,不知該如何無能狂怒。
顏喬喬看著腳下一格一格的木回廊,半晌,吐出一口氣。
她垂下頭,輕輕地笑了下。
至此,她算是真真正正看透了韓崢這個人。
“殿下……”顏喬喬猶豫著問道,“可是為什麼,聖人沒有降下責罰呢?”
這個問題,每一種答案都堪稱大逆不道。
聖人隕落?天家失德?
她不敢說。
但是可以慫恿殿下說。(?)
公良瑾沉默地牽著她,從主屋前的回廊到了西邊廂房外。
“聖人並未隕落。”他道,“血脈,有所感應。”
顏喬喬輕輕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