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的烈酒漸漸上頭,她腦袋有些沉,盡力坐直身板,仍感覺桌面有一點搖晃。
她偷眼去看公良瑾。
隻見他用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沉穩地執著碗,利落仰頭飲盡。
她有些擔心他的身體,悄悄把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輕輕搖一搖。
他動作微頓,沒看她,抬手去接林天成遞來的酒。
林天成已有醉意,舀一木勺燒酒,大半傾入碗中,少半灑得滿桌都是。
“請。”
兩隻搖搖晃晃的碗與一隻沉穩的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仰頭飲盡碗中烈酒時,公良瑾反手一握,將她的手捏在掌心,置於他的膝頭。
她輕輕抽了下手,抽不動。
骨節分明,帶著沉沉力量感,不容她退縮。
她忽然就沒力氣動彈了。
指骨微微一動,指背觸到他帶有薄繭的掌心,指腹碰著他骨骼堅硬的膝。
心跳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呼吸也悄悄急促起來。
酒過數巡。
眼看著林氏父子的眼神逐漸變得迷蒙,全無招架之力,公良瑾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頷首淡笑:“我妻不勝酒力,我代她,再敬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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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時,他松開她的手,闲闲抬手攬住她的肩。
林氏父子發直渙散的眼神雙雙一醒。
顏喬喬迷糊沉重的腦袋也霎時一清。
“诶,嘿嘿!”林天成歪過身,膽大包天地拍了下自家老爹的腿,大著舌頭道,“聽見沒,夫子與高才就是一對!您別——別瞎說話,得、得罪人!”
林霄怔忡望向顏喬喬:“顏高才?”
隻見她紅透的臉頰上又添一層胭脂霞,眼睛裡一點一點泛起星光,偷眼望向身邊人,唇角抿出了嬌羞的形狀。
“他是我夫君。”她飛快而含混地說。
夫君二字似會燙人,她的肩膀在他指掌之下輕微收縮,心髒跳得奇快。
“啊……”林霄笨拙地撓頭,眼珠轉了半天,憋出幾句話,“也,也沒啥。也不是說,嫁人就非得嫁個門當戶對、配得上自己的嘛,文人也不賴,也不賴哈!那個趙夫子,您別怪我剛才瞎說話,畢竟像顏高才這樣的好女,就該百家求的嘛!”
顏喬喬:“……”
心髒揪緊,暈乎乎地為自己攥了一把汗,就怕這大傻子再說出什麼要命的話來。
林天成抿了抿厚唇,斬釘截鐵道:“夫子!您,您不用計較旁人眼光,就算全天下都瞧不上您,認為您配不上這位顏、顏高才,那也沒事!全當他們放、放屁就好!我林天成,看得起您!”
顏喬喬:“……”
簡直是,忍無可忍。
她搖搖晃晃抬起雙手,猛一拍桌。
“嘭!”
林氏父子雙雙一驚。
“你們,什麼也不知道!”顏喬喬義憤填膺,大聲發言,“我夫君!他是世間,最好的郎君!沒人能跟他比,沒有人!”
林氏父子眨了眨眼,對視一下,嘿嘿訕笑:“是,是。”
眼睛裡明晃晃寫著“你高興就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們在敷衍!”顏喬喬歪著腦袋,抬起左手,慢而重地拍了兩下桌,“他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厲害的人!今夜之事是他一手安排,其中深意,你們都沒看懂!”
林霄:“……”
林天成:“……”
也沒見她喝多少啊,怎麼就醉成這樣。
“哎,是是。”林霄賠著笑臉,“你說得是。”
“我在認真和你們說話。”顏喬喬面無表情,目光冷酷地掠過眼前這兩個傻子,“每一句都是大實話!”
林氏父子露出禮貌的笑容,緩緩點頭,盡量擺出誠摯的表情。
場間四人除公良瑾之外,其餘三個,此刻已兩兩相互認定對方是傻子。
公良瑾摁了下額心,挪走顏喬喬面前還剩淺淺一層殘酒的大碗。
顏喬喬張狂無比:“我夫君,他是君子,真君子,坐懷不亂的那種正人君子!他——”
林氏父子:“……”
公良瑾:“……”
“阿喬。”他偏頭,溫聲哄她,“容我先說件事。”
清冷嗓音落入她滾燙的耳廓,就像拂過水面的春風。
顏喬喬閉上嘴巴,彎起眉眼,點點頭。
“漠北王。”公良瑾抬眸望向林霄,“有個消息還未告訴你,你身中慢性毒。”
林霄:“??”
“若我沒有料錯,當是秋花凋。”公良瑾聲線溫和,像在談論天氣,“此毒可致人中風,一旦發作便無藥可解。”
林霄:“!!”
公良瑾垂眸淺笑:“聊至興起,一時忘形,勿怪。漠北王,請及早就醫,或許還來得及。”
林霄:“……”
瞳仁猛震,一身酒氣全化成了冷汗。
目送林氏父子相互依偎著踉跄離開,公良瑾闔好院門,牽著顏喬喬穿過庭院。
顏喬喬猶在傻樂,方才隻誇到一半,仍未盡興。
“趙玉堇,世間最好的趙玉堇!”她拽住他的衣袖。
公良瑾垂眸看她:“嗯?”
隻見她的雙眼漫著迷霧,迷霧中卻又閃爍著點點亮星。
“我身上都是酒氣,好熱,還出了許多汗!”顏喬喬大聲道,“我要沐浴!”
他看了看她搖搖晃晃的身軀:“……你該歇息。”
“你不是說過,在你身邊,任我驕縱麼?”顏喬喬微微撅唇,“我要沐浴,大桶沐浴,還要花瓣!”
公良瑾:“……”
第100章 來都來了
顏喬喬看似理直氣壯,其實心中隱隱有那麼一絲發虛。
她並不確定那一大通馬屁有沒有成功哄好眼前這位君子瑾玉。
她家大君子吃醋可厲害了。
看看林霄被收拾得有多慘——先灌一肚子酒,醉得雲裡霧裡,又乍然聽聞驚雷般的中毒噩耗,一晚上飲的酒全嚇成白毛汗,流滿了衣襟。
離開的時候,九尺黑塔壯漢雙腿都是飄的。
有這個前車之鑑在,聰明的顏喬喬決定先下手為強。
漠北不比中原、江南那些繁華富庶地帶,這邊自然環境惡劣,人們活得也糙,沒那些精細的玩意兒。
沐浴要麼去河裡,要麼汲上井水來衝洗,什麼木桶、熱湯、噴香花瓣,找遍整個漠北恐怕都找不到一處。
於是顏喬喬故意無理取鬧,就是為了難倒公良瑾,讓他對她有所虧欠,這樣他就不可能再與她秋後算賬。
她覺得自己腦子挺靈光,完全沒有醉。
除了……無法走直線之外,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趙玉堇,喝了酒不能泡熱水澡,好難受啊。”她把腦袋一低,額頭撞上他的胸膛,心機滿滿地說道,“不過也沒有關系,不行就算了,欠著——你欠我一個小小的願望,嗯?”
手指軟軟地攥著他腰側的衣裳,指尖輕捻布料,等他回答。
“行。”他溫和的聲線微帶啞意,“先飲醒酒湯。”
顏喬喬愣怔片刻。
雖然沒能難倒他,但是想到香噴噴熱騰騰的花瓣浴,她立刻激動起來。
飲了酒,出了酒汗,渾身肌膚是當真難受,臉上也像是糊了許多灰塵,厚厚重重,極不暢快。
這種時候泡熱湯最舒服。
“趙玉堇最好了!”
他扶穩她,看著她晶亮又迷蒙的雙眼,輕嘆:“你一個人可以?”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當然,我又沒醉!”
顏喬喬歪在窗榻上,微微發木的眼珠子追隨公良瑾,移過來,移過去。
他出門片刻,回來之後,用屋中的銀泥爐煮上醒酒湯,然後替她準備沐浴後更換的白色雪緞中衣和簡易外袍。
她有一點點頭疼,但這樣看著他,心口卻是不停地往上冒細碎的氣泡。
翻湧沸騰的歡喜,比泥爐上煮的湯更加熱烈。
這種心情,就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可遇而不可求。
良人亦是。
她凝視著他的背影,唇輕輕動了動,用口型無聲地喚了句,“公良瑾。”
他恰好回頭看過來。
“!”顏喬喬渾身一顫,差點兒嚇得跌下窗榻。
公良瑾:“……”
他微微蹙眉,問:“你這樣當真可以沐浴?”
顏喬喬雙手並用,扒拉著榻緣坐穩,心驚膽戰回道:“嗯!我就是,等太久,等得睡過去了。”
聲音軟軟的,帶著點鼻音,像著了涼。
他取來氅衣為她披上,然後盛出醒酒湯。
“你也喝。”她託著腮,偏頭看他,“趙玉堇,看不出來你酒量那麼好。”
他淡笑著,為自己也盛出一碗湯。
他道:“你看不出來而已。”
“什麼?”顏喬喬用力定了定神,看向他。
他垂眸淺笑:“沒什麼。”
他平穩地端起醒酒湯,遞到她唇畔。
指節微微用力,保持湯碗一晃不晃——平時是無需“保持”的。
顏喬喬就著他的手,小口飲盡了熱湯。
熱氣燻上臉頰,她有些犯困,悄悄捉住他腰側的衣裳,心想,其實不要花瓣浴也行,能抱著他入睡就好。
念頭剛動,偏室中忽然傳來了挺大的動靜。
聽著像是沉重的木制品落地,隱約還有敦實的水聲響起。
一名暗衛隔著簾幔回稟:“稟殿下,木桶熱湯已就緒,無花瓣,用的是薄荷雲葉。”
“好。”公良瑾伸手扶起顏喬喬,“看看可滿意。”
她驚奇地眨了眨眼睛,隨他走向偏室。
隻見偏室中多了一扇屏風,屏風後氤氲出熱騰騰的白色水氣,還帶著清爽的花香和新鮮木材香。
繞過扇風,眼前是一隻簇新的大木桶,還帶著未幹的樹汁。
嫋嫋白氣順著花瓣間歇蒸騰而起,一望便讓人筋酥骨軟,隻想泡進去,解這一身酒意乏累。
顏喬喬松開公良瑾衣袖,三步並兩步走到大木桶邊上,抓住木桶邊緣望向水面——目光凝滯,唇角輕輕抽了下。
別的都還好,就是這薄荷雲葉……
好大!
棕綠的葉片,每一枚都能罩住她的臉。
味道倒是不錯,清香,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