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忠腰側懸著劍,面無表情地在道上巡邏。
一個劍道大宗師,出入千軍萬馬如探無人之境,倘若他要帶人走,那誰也擋不住。
有他在,安全不是問題。
漠北王也絕不可能讓另一位諸侯王與隨從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事,這種責任誰也擔不起——除非,是他們自己家的事。
公良瑾眼睫微垂,淡淡頷首,路過江白忠身側。
在他經過之後,一整個早上按照固定路線巡邏、從不曾停頓片刻的大劍宗,忽然駐足,望向公良瑾背影。
“此人……若不能籠絡,當殺。”大劍宗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經過韓榮院子時,紈绔二少正伸著懶腰,踏出門檻。
一雙蛇般的三角眼驀地落在公良瑾身上。
“……嗯?”被酒味燻蒸一夜的腦子陡然清醒,叉腰仰身道,“那個教書的,你給我站住!站住!”
公良瑾腳步不停,徑直走進自己的院子。
“哈?哈!聾了?聽不見小爺喊你?”韓榮吊起雙眼疾步追上前,卻被院門口的侍衛攔下。
他習慣性抬腳,踹向侍衛小腿。
“什麼東西也敢攔老子——哎喲!”
漠北侍衛個個煉體,五大三粗,一身精鐵腱子肉。韓榮常年被酒色浸泡,骨頭早已酥得不成形狀,一踢,便像是踢到了鐵板上,差點連腳踝帶膝蓋一起骨折了。
“二公子,二公子!”身後圍上一群侍衛,扶住身嬌體軟小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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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榮緩過一口氣,陰陰睨向院門,正好看見教書先生那個漂亮的小媳婦從回廊迎出來,纖纖玉手挽向書生的胳膊,臉上掛著嬌笑,眼睛裡閃的是細碎的星子。
那清秀得過了頭的臉,還有那胸、那腰、那腿。
韓榮恨不得把眼睛粘到她身上去。
“砰。”院門在面前無情地闔攏。
韓榮怔了半晌,勾唇冷笑,眸起眼,目光從兩堵相接的院牆上一晃而過。
顏喬喬挽著公良瑾進了屋,松開手,一本正經道:“聽見韓榮在外面,故意讓他看我們要好。”
公良瑾微微挑眉,望向她公事公辦的臉,失笑。
“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夜就要來。”他垂眸望進她的眼底,“你可會勉強?”
他的面容仍有些蒼白。
這一幕,讓她想起前世與他距離最近的時候,他對她說,切莫勉強。
她怔忡一瞬,認認真真地偏頭思索。
半晌,她眨了眨眼,問:“殿下,若我搞砸了,怎麼辦?”
“無事。”公良瑾淡然笑開,“兜著你。”
“那就不勉強。”顏喬喬露出壞笑,“不敢做壞事,是害怕承擔後果。倘若後果有旁人承擔,那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
公良瑾:“……”
抬手,掐了掐眉心。
顏喬喬其實仍有恐懼——被殺死的恐懼,豈是一夜之間便能消除?
她不願讓他看出來,他也佯作不知,攏住她的肩膀,帶她到屋中溝通行動細節。
下午時,暗衛送來了趕制的全套衣裝。
顏喬喬坐在水鏡前,仰著臉,讓公良瑾替她一點一點卸下易容之物。
入夜時分。
江白忠按照固定路線摁劍巡邏時,忽地瞥見,一株探出某間庭院的樹梢間,坐著個通身純白、頭戴幂籬的女子。
有風吹過,恰好掀開了遮臉的輕紗。
幂籬之下,露出一張嬌美的絕色面龐。
五官濃豔,如同盛極的赤霞株。肌膚欺霜賽雪,在夜色下隱隱泛著半透明的螢光。櫻唇漆瞳,見之忘俗。
江白忠眸色微凝,腳步頓住。
顏喬喬垂眸,對上這個劊子手的視線。
心髒本能地抽搐著疼痛,雙肩收縮,胸腔僵硬緊繃。
恐懼不可能被消泯。
她的指尖緊緊掐進掌心,強行抑制住顫意。
下颌微抬,她端出了空谷幽蘭的架子。
按照原定計劃,她隻需假扮無間珠華,留一句話,引江白忠前往三十裡外的赤河畔。
然而視線相對的這一霎,她的心髒忽然更加猛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要,做得更多。
心髒因緊張、激動和恐懼而戰慄,她的面色卻更加沉靜。
她緩聲開口,聲音低而輕靈,落向江白忠——
“你是不是忘了,上次見面時,我說過什麼?”
第97章 風月繾綣
種種跡象表明,前世一系列陰謀背後都有無間珠華的影子。
此番得知漠北叛變的真相,顏喬喬幾乎敢打包票,無間珠華與大西州已經珠胎暗結,哦不,暗中勾結。
江白忠原是韓致心腹,後又成了韓崢心腹,可見,在這場陰謀中,江白忠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這一次,既是調虎離山,更是一種確認和試探。
而顏喬喬在與江白忠視線相接之際,大膽地再跨一步,問他,二人上次見面時說過什麼。
她已無法感知自己此刻心跳究竟有多快——倘若用眼睛看它,恐怕能跳出殘影。
鴉羽般的長睫微微垂下,任夜風拂動它,發出細細簌簌的輕響。
死一般的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
在顏喬喬的感知中,就好像前世瀕死時那樣漫長。
她還得一瞬不瞬地望著江白忠,眼神淡漠,如視蝼蟻。
指尖已隱隱發麻,腦中緊繃一根弦,發出銳利的、將斷的嚶鳴聲。
說不後悔是假的。這一刻,她無比希望時間倒回,她輕巧地說出向東三十裡,赤河畔取物,然後便依計遁走,其餘的事,都留給別人去操心。
江白忠信與不信,事情成與不成,都不再是她的責任。
肩膀沉沉的。
雖然殿下說過會兜著她,可誰又會想把事情搞砸呢?
她重重掐住掌心,感受胸腔中重若鼓擂的心跳。
懊悔的情緒叢生之際,她忽地捫心自問,倘若重來一次,她還會問出那個問題嗎?
僵木的腦子瞬間給出答案——會。
想通的這一霎,她的氣息陡然松弛。
她懶洋洋動了下眼睫,蹙眉:“嗯?真忘了?”
輕靈淡漠的嗓音,帶著某種超脫塵世的高傲,像極了空谷幽蘭。
江白忠定神,劍鋒般的平直薄唇抿了下,不動聲色看了看左右,低聲道:“目標不太合作,已令人暗中下毒,發作病逝還要時間。其子易掌控,不會耽誤大計。”
聞言,顏喬喬心頭驚跳不止。
因為林霄不像前世一樣傻乎乎上當,他們竟已準備著手除去他,換易於操縱的世子上位。下毒之人不必猜,定是林霄的結義兄弟秦天。
“好。”她壓抑呼吸,淡然道,“我有東西交予你,往東三十裡,赤河畔。”
江白忠蹙眉,目光忽地銳利了些許:“何物,不能直接帶過來。”
他起了疑心。
偽身是可以帶著東西行走的。
今夜她的出現本就有些可疑,再加上一個問題、一個調虎離山。
江白忠掸了掸衣袖,捻下一縷藍絲,很隨意地放在指間一彈。
藍絲隨風一晃,歪歪斜斜飄向顏喬喬頭上的幂籬。
顏喬喬劇烈跳動的心髒停滯了一瞬。
若是按原定計劃落樹遁走,江白忠必定疑心更重。
在這極長又極短的剎那,顏喬喬呼吸一定,有了主意。
她全神貫注,令周身靈氣瘋狂運轉,每一絲一縷都調動到了極致。
看著仇敵的臉,想著前世瀕死畫面,心中的冰寒殺意迅速凝實,彈指之間,經脈中的靈氣盡數化為雪白冬殺!
袖中手掌輕翻,霜雪般潔白的靈氣澎湃溢出指掌,在她的精準操縱之下,瞬間在她身前凝出一道白色清影。
這一道雪白清影尚未凝實,便如波紋一般向四周擴散,如同偽身一般。
借著雪白的靈氣遮掩,顏喬喬輕身一縱,躍向樹下,隻留下一道縹緲的聲音:“去了便知。”
墜落之時,她將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操縱靈氣上,屏息全神,令它們一圈一圈散開。
此刻,眼前的時間仿佛拔絲一般,拉得極長。
她清晰地看到,江白忠從袖上拽下的那縷藍絲線輕盈地穿過靈氣一角,毫無阻礙地飄向更高處。
擴散的白色身影全然不受影響,蕩成了不規則的水面波光,緩緩向著四周消逝。
成了。借著夜色遮掩,這個“偽身”當能騙得過任何人。
隻是……忙於操縱靈氣,她已無力兼顧自己墜落的身軀。
顏喬喬做好了後腰著地的準備。
想象中的鈍痛並未來臨,她落入了一個令人安心的懷抱,熟悉的溫度與氣息瞬時將她淹沒。
顏喬喬還沒來得及抬眼去看,便有一件黑色大氅兜頭罩下,將她牢牢裹緊。旋即,他抱住她,大步流星離開樹下,轉入長廊。
當真是……兜住了她。
一隊巡邏侍衛擦身而過,視而不見,隻當這二人是空氣。
樹梢上,白色靈氣徹底消散。
江白忠猶豫片刻,足尖點地,一掠而起,抬手抓向那一縷飄落的藍絲線。
拿到絲線,抬手一蕩,感受到四散的濃鬱靈氣。
鷹眼凌厲地環視周遭。
隻見庭院中恰好行過一隊侍衛,個個表情平靜,正在穿過長廊。
一派歲月靜好。
江白忠緩緩墜下,又看了看“偽身”消失之處,目光一定,抬眸望向東面。
片刻之後,悄然動身掠出王府。
“江白忠真被騙走了?”顏喬喬緊張又激動。
公良瑾垂眸淡笑:“是。”
一面說,一面動手給她貼上易容之物。
“他們給漠北王下了毒,當是慢慢發作的藥。”她把騙來的重大消息告訴他。
他頷首道:“無事,我會處理。”
他動作不停,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調整易容細節。
很快,眉眼變換,掩去迫人豔色,恢復了清秀俏麗小媳婦的模樣。
她匆匆脫去白色的幽蘭服,套上淡黃的裙裳。
梳妝打扮之後,二人攜著手,走出臥房,來到庭院賞月。
今夜風好,月也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顏喬喬朝著隔壁韓榮的庭院放聲朗誦。
公良瑾溫聲笑道:“但願人長久,歲歲共此時。”
顏喬喬呼吸微滯:“……”
他分明吟錯了詩,她卻心如鹿撞,勉強維持表面平靜,注視他清冷深澈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