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散成滿地落花,胸口悸得像簌簌出土的嫩芽。
車馬停下。
公良瑾將一隻大手扶在她的肩頭,與她一道下車。
顏喬喬抬頭一看,隻見這裡並不是帝君的無極殿,也不是君後的鳳儀殿,而是一處她從未踏足過的宮殿,藍匾金字,寫著仁和殿。
君後扶著帝君下了車,站在宮殿前,溫溫柔柔地說:“就在阿瑾的殿中說罷,回頭方便阿瑾歇息,省得跑來跑去的。”
顏喬喬心道,原來東宮不叫東宮。
公良瑾半倚榻上,神色與往日一樣溫和。
御醫離開之後,他自袖中取出一物,置於一旁。
顏喬喬一眼就認出這是他們兩個從金血臺頂帶回來的“邪神神諭”。
公良瑾淡聲開口:“韓崢與無間珠華以聖階力量設陣,攻我道心。我困於陣中,共經歷了八世幻境。”
他的神色極為溫和平靜,語氣也靜淡無波。
顏喬喬心中一震,剛湧起悲慟,便見廣袖一動,他探過手來,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肩頭。
他微微地笑起來,唇角勾出極淺極好看的弧度,道:“最後一世得顏王女相助,反誅韓崢道心,重創他神魂,令幻陣破滅。”
帝君與君後眉頭緊蹙,靜靜聽他說。
“我也因此窺見了一些,”公良瑾停頓片刻,略帶沉吟,緩緩吐出兩個字,“隱秘。”
以他的心智,自然知道幻陣中所見所聞便是顏喬喬告訴過他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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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並未向帝後提及此事,隻道:“有力量在幹涉世間局勢,意圖傾覆我大夏。神嘯、南越、西梁參與其中;大夏諸侯、高層,皆有卷入。來年冬末的戰爭,未必能防,及早做準備。”
帝君慢吞吞點頭,斯文綿和地說道:“回頭先列個名單給我。”
身為父母,很是了解這個兒子。他向來性子穩重,沒有把握,絕不會宣之於口。他既說了,那世間必定要有一場大風波。
公良瑾頷首。
君後靜待這父子二人說完,上前一步,嘆息著,軟身坐在榻前,抬手,撫了撫兒子的臂膀。
“隻不知韓崢二人究竟哪來的際遇,竟能動用聖階力量,此次當真是太過兇險。”君後心有餘悸,“聖階之力哪!”
公良瑾目光落向置於榻沿的“神諭”,神色風輕雲淡,淺笑不語。
顏喬喬心中一動。
她記得,韓崢神魂不穩、無力維系幻陣之際,曾向旁人討要什麼力量,欲置殿下於死地。
當時,她與他被卷進了黑暗的漩渦,磅礴巨力幾乎碾碎神魂。
後來殿下以一道金光開路,抵消了那股聖階的力量。
原來,竟是這一紙神諭的功勞。
殿下不愧是習帝王之術的人,深諳借力打力的制衡之道。
她將神諭撿起來,輕輕打開。隻見金帛之上,那一行詭異而玄妙的字跡已徹底消失無影。
聖階的力量,邪神的力量。
顏喬喬慢慢眨著眼睛,陷入沉思。
帝後離開,公良瑾示意顏喬喬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了。
萬千情愫,復雜之極。剪不斷,理還亂。
“幻境隻到京陵城破。”因為身體受損,他的聲線微微有一點啞,顯得異常磁沉,“韓崢不知我是如何破解那十死無生之局,我亦不知。”
顏喬喬屏住呼吸,靜靜凝視著他。
“那時,道心已毀,油盡燈枯,坐地等死。”他帶著一點探究和好奇,望向她,“你可曾做過什麼?”
顏喬喬正懸著心,忽然被他這麼一問,不禁愕然睜大了眼睛:“?”
旋即,眸光顫了顫,急急垂下眼睫。
“抱歉,殿下。不曾。”
那個時候她早已和韓崢翻臉,被囚禁在後院,哪能做得了什麼。
他輕輕嘆息,抬起拇指,蹭了蹭她的臉頰:“別哭。”
顏喬喬眸中剛有湿意,生生被他弄得憋了回去,抬眸看他:“我沒哭。”
他微微地笑,帶一點咳喘道:“未雨綢繆。”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這樣的殿下,又陌生,又熟悉。傷重的他,看著是前世的模樣,可是他此刻的溫柔,卻又像那位她打從心眼裡認可的唯一夫君,趙玉堇。
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在悸顫,就像那棵被春生催動的赤霞株,大團大團地開出小花苞。
眼睫一動,淚水終究還是撲簌落下,劃過笑意綻放的唇角。
他溫聲對她說:“那時,當有一個重要轉機,與你相關。”
顏喬喬怔怔動了動唇,蹙眉思忖良久,仍是輕輕搖頭。
大婚之後,韓崢便停了那些寧神鎮靜的食補,她不再神思混沌,卻被清醒地剪掉了翅膀,束在閣中。
她哪裡能為殿下做什麼呢?
“想不出,無事。”他微笑道,“幻陣破滅之際,我已堪透其中原理。遲些,你我投桃報李,還那二人一次誅心之局,屆時便能看到他們所知的內情。”
顏喬喬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實不相瞞,她本以為接下來一段日子,殿下該是個臥床不起的病美人。
沒想到這個病美人兇殘得很,竟已準備反將一軍。
“我其實也十分好奇,京陵被困,為何無人發兵。”公良瑾唇角微勾,笑意不達眼底。
顏喬喬輕輕點頭。這也是她想了兩輩子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忽然,她身軀微微一震,驚奇抬眸:“……難道殿下已知道韓崢二人藏身何處?”
他渾不在意地隨口道:“皇陵。”
顏喬喬恍然點頭。
當初,裝神弄鬼的無間珠華曾炫耀地擲出許多與公良家相關的物件。如今,這二人又在皇陵設局狙擊殿下,十有八、九,便是因為某種機緣而藏身於陣中了。
難怪一直抓不到人,也難怪那個陣總是出問題。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那殿下,我們上哪裡去找聖階之力來布陣?”
他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摁在她的腦袋上。
“你來想。”他輕笑著道,“多少有點參與感。”
顏喬喬:“……”
“不著急,慢慢想。”說了會話,他精神明顯不濟,低低地咳嗽起來。
顏喬喬心中疼痛:“抱歉,殿下……”
是她令他道心受損。
他抬手,掩住她的唇。
清冷黑眸緩緩抬起,靜靜注視著她。
“是我遲到。”他道,“那一日,因為喜歡的姑娘或許會來問我討一幅字,想給她留個好印象,挑衣飾,耽誤了時辰。”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很平靜,眸光溫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難過。再不會了。”
第91章 草長鶯飛
顏喬喬的心神飛回那個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狽奔逃,遇見了殿下。她以為他是韓崢,斥他一聲少皇無禮,然後翻過竹扶欄,落入蓮池,濺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著什麼樣的衣裳?
此刻回憶起來,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記下了每一處細節。
雪絨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裡面是一襲極清朗的月白袍,廣袖鑲著月華般的銀白暗紋,腰環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縷豎佩,尾端小小地嵌著一枚精致紋刻,圖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為喜歡的姑娘戴上的佩飾。
她的心髒輕輕一顫,眼眶湧滿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沒有遲到。”蘊著水汽的聲線又低又軟,帶著那麼一絲絲微妙,“那不是正好趕上撈我了麼,我還沒向您道謝。”
她可不會忘記自己是被一張漁網打撈上岸的。正常來說,被網撈起來的人應該都不會記得道謝……吧?
公良瑾神色微滯,然後若無其事地笑開,一副理所應當的坦然模樣:“小事,不必言謝。”
顏喬喬:“……?”
她把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認真地打量這個人。
謙謙君子,溫潤若玉,臉上一絲心虛也無。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點懷疑人生,感覺……用漁網撈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那,”她感覺自己的臉頰騰起熱意,轉了轉眼珠,望著別處輕飄飄地問,“那天,您喜歡的姑娘,問您討字了嗎?”
心髒跳得飛快,泛紅的耳尖豎起來。
分明已經知道答案,卻仍是懷揣著難言的忐忑,要問他確認。
心下兵荒馬亂,草長鶯飛。
聽她提起這個,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語氣意味不明:“她沒討,老師倒討了。”頓了下,“三千字。”
顏喬喬:“……”
自省書的慘禍她可不敢忘記。
“於是。”他頓了頓,語氣平緩,認認真真道,“我隻能讓她與我,有難同當。”
“!”
這就是他罰她寫自省書的原因?!
顏喬喬感覺自己懷中揣了隻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蕩。
“……哦。哦。”聲線顫顫,她鎮定地起身,“那殿下,醫師說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擾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輕啞溫和:“去吧。”
顏喬喬端端正正施禮告退,姿勢標準,神色平靜,一舉一動毫無瑕疵。
她……她才不會得意忘形,也絕不是落荒而逃。
她鎮定自若,淡然守禮,留給他一個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態優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顏喬喬同手同腳離開他的寢殿,垂眸,輕輕笑出聲。
顏喬喬一踏出高檻,便有兩名侍女迎上前來,引她前往東側廂房。
進入廂房,顏喬喬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時回不過神。
這間位於東宮側殿的臥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環視一圈,望向線條古樸簡易的窗棂——隻見窗外種著一棵赤霞株花苗,與清涼臺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韓崢帶回大西州,從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後,殿下把苦茶換成了甜茶,將他名下所有宅邸臥房更置為昆山院制式。他還對她說,她不喜之事,再不會發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張與昆山院一模一樣的床榻,“雖不認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她脫掉外袍,鑽進被褥裡,隻露出一雙眼睛。
吃過太多苦頭的人被幸福砸中腦袋時,總會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連想都不敢想太多,隻怕一個不小心,就驚走了美夢。
片刻之後,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著,就修煉。
她驚奇地發現,在幻陣中徹底掌握了生滅陣的要義之後,她對靈氣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