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她小心謹慎地問,“不難過麼?”
“為何難過?”
她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隻是覺得您會難過。”
公良瑾:“……你感知有誤。”
她松了口氣,彎起眼睛微笑:“那我也不難過了。”
“甚好。”
身旁,暗衛們手中摁著韓崢麾下的爪牙,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隻當聽不見這二人機關暗語般的廢話。
“少皇殿下!”擂臺上方,傳來一聲嘶啞的厲喝。
顏喬喬與公良瑾齊齊抬眸望去。
是被暗衛擰住胳膊的韓崢。
“韓世子。”公良瑾語聲緩而冷,“今日之事,你該如何向我解釋。”
韓崢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我沒什麼好解釋啊殿下。顏喬喬早在去年便與我有了夫妻之實,我要對她負責,將她娶回家,這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聲音極陰冷,帶著絲毫也不加以掩飾的炫耀、挑釁之意。
他死死盯著公良瑾的眼睛,仿佛想要從這個男人臉上找到痛苦、挫敗或是嫌棄。
韓崢很自信,這種自信源於男人對男人的了解。他不相信世上有男人會不在意這件事,他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唇角勾起了傲慢嘲諷的笑容。
顏喬喬的心髒微微發緊,肩膀不自覺地收縮了少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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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今日她已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與韓崢的臉面徹底撕開,但當著清風明月的面,難免有些自慚難堪。
身畔有風拂過。
大紅廣袖環過她的身軀,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肩頭。
他攬住她的肩,瘦高挺拔的身軀定定站在她的身旁,像一座令人可以安心倚靠的大山。
“她不需要你。”公良瑾語氣平淡,“莫要自作多情。”
顏喬喬抬眸望去,見他的神色與往昔一般無二,極溫和,唇角噙著淺淺的笑。
酸澀湧上眼眸,男人俊美無雙的容顏模糊在一片淚光中。
韓崢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瞳仁在眼眶中狠狠一顫。
便是這一霎,顏喬喬清晰地再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極違和的破碎感。世界,仿佛要碎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韓崢。
便見他滿目不信,死死盯著公良瑾,似是想要鑽進對方腦海中,挖出像他自身那樣陰暗的念頭來。
片刻之後,韓崢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少皇殿下,您可知春日宴上,她是如何向我投懷送抱,如何溫柔多情。如今攀上您這高枝,她便將我棄如敝履……呵,您不惜為她犯禁,可您就不擔心她哪日又為了旁人棄您而去?畢竟,有我這個前車之鑑在啊!”
說著陰毒的話,唇角卻不斷地滲出血。
就連顏喬喬都能感覺到,他的道心在動蕩,神魂在不安。
“你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顏喬喬斥道。
環在她肩膀上的那隻大手安撫地握了握她。
公良瑾垂眸,對她說道:“當年之事,我已查到了真相。可能有些冒犯。你,可願面對?”
顏喬喬呼吸微滯,怔怔點頭。
今日,她已經無所畏懼。
公良瑾頷首,示意左右將人犯帶上來。
林天罡。
林天罡三下五除二便交待了春日宴上給顏喬喬下毒之事。
“那是神嘯弄來的宮廷秘藥,會、會讓顏喬喬把我錯認成她的心上人。”林天罡坦白道,“否則以她那又臭又硬的脾氣,即便是中了那春什麼藥,也絕不會乖乖就範。”
顏喬喬腳步微一踉跄。
肩膀上傳來了鎮定的力道,幫助她站穩。
“你是說,我那日並非醉酒,而是中了毒。”顏喬喬一字一頓。
“是、是啊。就是讓你把面前的男人錯認成心上人,好讓你投懷送抱唄。”林天罡大約已吃了些苦頭,眼神發虛,唯唯諾諾,“可惜我還沒得手,就叫韓崢給打暈了,便宜了他!”
顏喬喬怔怔轉頭,與韓崢對上了視線。
她第一次,在韓崢的眼睛裡讀出了一絲心虛和惱恨。
顏喬喬恍然。
“你,那日已發現我有問題!”她的心中翻湧著難言的情緒,“你打暈林天罡,又看出我狀態不對,卻佯裝不知,趁人之危!韓崢,你卑鄙!”
周遭的一切再度震顫。
韓崢厚顏無恥道:“誰叫我心悅你多時。顏喬喬,心悅之人向自己投懷送抱,但凡是個男人,都絕對把持不住。不信你問問你身旁的大君子,換作他,他敢說一句坐懷不亂?”
顏喬喬本能地知道,韓崢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樣鎮定。
她沉聲道:“你終日忌憚殿下,處心積慮試探我,想方設法向殿下示威,莫不就是因為,那一日你已知道,我心悅之人並不是你!”
這一次,震蕩愈烈。
“顏喬喬!”韓崢暴怒,口中鮮血狂湧,“住口!”
“你急了。”顏喬喬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屬……”
“我沒有!”他的面容微微扭曲,“那一日我並未聽清你念的是誰!若不是我在琉璃塔中看到你與他早有私情,我根本想不到,你口中含混的名字,竟是尊稱!”
顏喬喬沒懂什麼琉璃塔,什麼私情,但聽到尊稱二字,再想到自己那日眼中看到的人,心中自然知道了真相。
那一日,她將韓崢錯認成了少皇殿下。她喚了殿下,韓崢未聽清,直到某日機緣巧合,他忽然明白了她喚的是誰。
“不錯。”顏喬喬勇敢地挺身而出,“我那日,確實將你錯認成了,少皇殿下!”
“你們不可能,你們根本不可能!”韓崢眸光劇烈閃動,“你別痴心妄想了!”
顏喬喬剛啟唇,便感覺到肩上傳來了鎮定安撫的力量。
“有何不可。”公良瑾淡聲開口,“我與顏王女,兩情相悅,自該在一起。至於你,便下獄待審罷。”
顏喬喬的心跳瞬間錯亂。
韓崢陡然睜大了雙眼,一句“我不信”脫口而出之際,大量的鮮血從口中湧出,觸目驚心。
與此同時,周遭的一切開始猛烈搖晃,廣場、樹木、人群、空間……一切,都好像即將崩潰,散成塵埃。
顏喬喬偏頭望向公良瑾:“殿下?”
他抬手將她擁入懷中。
“莫怕。”他微微俯身,精雕細琢的下颌輕輕落在她的發頂,帶笑的嗓音緊貼她的身軀,溫聲對她說,“我穿著紅衣,大著膽子,來向喜歡的姑娘告白了。”
顏喬喬呼吸停滯,胸腔緊緊皺成一團。
不知是酸,是甜,是苦,還是悸。
“殿下……”
周遭響起了極密的破碎聲。
如同萬千琉璃同時從高空墜落,摔成最細碎的晶屑。
“咣……咣……咣!”
“哗……哗……哗!”
她將腦袋埋在他的懷裡,呼吸間,盡是清幽至極的寒香。
一片混亂之中,她隱隱聽到極遙遠的地方傳來韓崢陰冷至極的聲音,如同隔著水面,縹緲、恍惚。
他在對某個人說,“我不管那麼多……我要公良瑾死……代價無所謂!”
一邊說,一邊還有嘔血聲。
先前失去的記憶湧入腦海,顏喬喬一時理不清思緒,隻覺無比錯亂。
“力量……我要力量……全部給我!”韓崢又對著某人喊道。
顏喬喬的心髒瘋狂亂跳。周遭的場景已徹底破碎,她與公良瑾仿佛身處黑暗漩渦,磅礴恐怖的力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要將他們碾成碎屑。
她緊緊地擁住公良瑾堅硬勁瘦的身軀。
忽有一霎,他揚手,擲出一道金光。
“哗——”
金光斬破黑暗漩渦,攪動亂流,帶著他們直直掠向極遠的地方。
再有一霎,身軀掙脫桎梏,仿佛突然探出水面。
顏喬喬眼前一亮、又一暗。
她恍恍惚惚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入陣之前的墓殿,正與蒼白俊美的殿下緊緊相擁。
他身穿黑底暗金的華貴長袍,坐在墓殿的王座之上,身體瘦削得令人心驚,唇畔留有殘血。
增添了戰損感,憔悴的容顏更顯絕美。
鴉長的眼睫微微一動,他睜開了清冷幽黑的雙眸。
垂頭,凝視她。
薄唇微啟,他咳嗽著,啞聲道:“試婚之事,且緩一緩。”
第90章 未雨綢繆
“三世”的記憶交織在顏喬喬腦海。
衝擊太大,她一時緩不過神,根本無法正常思考。
她隻知道,眼前的殿下好看得如同天人下凡,發啞的嗓音既令人心疼又叫人沉迷,他的氣息沉沉降下,肆無忌憚地將她包圍。
他說……試婚?
她艱難地從狂暴混亂的思緒亂流中,牽出與之相關的線索——男人、不行、試婚、不中用、退婚……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眸光顫顫,回望他。
此刻的殿下,臉色蒼白如鬼,唇角留有刺目的血,清俊至極也虛弱至極。
她身軀一震,下意識脫口向他剖白:“殿下,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公良瑾氣息消失了一瞬,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具華服豔屍。
片刻,他將身軀俯得更低,一雙漆黑的眸定定盯著她,氣笑出聲,在她耳畔一字一頓,“可我介意。”
說罷,他坐直身體,抬眸,向周圍頷首示意:“兒子受困,害父親母親擔憂了。”
顏喬喬後知後覺想起墓殿中還有其他人物在場,心下有點慌,連忙撐著他削瘦堅硬的身軀爬站起來。
他也順勢起身,一條瘦而沉的胳膊很自然地壓在她的肩膀上。
“扶我。回宮說。”惜字如金的模樣。
車馬駛入皇城。
顏喬喬與公良瑾同乘,這一路上,他微闔著眼簾,唇角略向下抿緊,神色不動,平靜地整理思緒。
一隻大手若無其事地覆在她右邊手背上,將她的手摁在金絲軟榻中。馬車左右搖晃時,他的手指便微微發力,將她攥得更緊些。
顏喬喬感覺他似乎把她的手當成了一支扶手——他在那墓殿王位上端坐太久,都有了習慣動作。
她輕輕抿著唇,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屬於男人的溫度和力量,心跳很亂,亂得就像這三段糾葛的記憶。
她的腦海中不斷晃動著那一襲灼人的大紅衣。
“那位朋友”對顏青說,即將離院,興許是最後一次見到喜歡的姑娘。他問顏青,像顏青妹妹這樣年紀的姑娘,會喜歡男子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她清晰地記得,前世那一日,殿下穿著大紅衣,在鵬程臺舉起酒,向她道別,贈她祝福。
他對她說,切莫勉強。
隻遺憾她那時神思渾噩,根本不懂。
那時,他的身體已病重得厲害,一直在輕喘、咳嗽,飲酒之後更是用絲帕掩了唇,留下極淡的血痕。即便如此,那一身風度仍然無懈可擊。
清俊絕豔的紅衣。
一錯,便錯過一世的大紅衣。
馬車微微顛簸,顏喬喬的身軀輕輕晃動,她的心髒仿佛也被一隻比青梅更加酸澀的手揪住,扯過來、拽過去。
想哭,耳畔卻回蕩著他方才溫和帶笑的聲線。他說,他穿著紅衣,大著膽子,來向喜歡的姑娘告白了。
她竟不知那是破碎還是圓滿,隻知道腑內酸甜交織,心尖顫了又顫。
她輕輕咬住唇,將自己那花瓣般柔軟的下唇噙在齒間,搓過來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