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實現了睡在殿下身旁的夢想。
官道平坦,車輪轆轆,極是催眠。
迷迷糊糊醒來一瞬,發現軟榻旁邊攔著橫木屏風,身上蓋著寬大溫暖的外氅。
她隨手將大氅裹到了鼻子下面,團得像個繭子,隻給自己留一口氣。
窩在狹窄安全的地方睡覺,可真是過於愜意。
*
第二日,車馬漸漸接近西嶺沙弋重鎮。
過了沙弋再往西行,便進入鎮西王的屬地——大西州。
沙弋一帶,地質風貌已接近大西州,路邊的少葉旱地高樹上,零零星星可以見到大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
顏喬喬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但聽著那密匝匝的風鈴聲,心情終究還是低落了許多。
再行一段,她忽然察覺耳畔清靜了,不聞那擾人的鈴鐺聲。
撩開車簾往外望,隻見大片大片淺黃的曠野橫亙於前,路旁有樹,樹上也有鈴……
定睛細看,發現樹上的鈴鐺都被人用一團團湿泥糊住了芯。
顏喬喬怔怔回眸望向公良瑾。
他正手執西梁地圖細看——這幾日,他都在看輿圖。
感應到她的視線,他放下手中的卷軸,抬眸:“你不喜鈴鐺響,便暫時封了,泥土風幹之後會自然脫落,不影響當地百姓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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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鼻眼忽然酸澀得一塌糊塗。
酸澀之中,滿是溫情。這個人的體貼和霸道,都像春風化雨,潤澤大地。
“多謝殿下。”她抿了抿唇,微微收縮著心髒,低聲問道,“前世,我院中的赤霞株被斬落花枝,懸滿了風鈴。殿下在清涼臺看著,會不會感到敗興?”
他眸光微凝。
片刻之後,一字一頓認真道:“不會敗興,當是心痛。”
顏喬喬心間一震,險些落下淚來。
“……是啊。”她眨著眼道,“那株樹,我養得極好。”
說罷,偷偷將頭轉向窗外,不再打擾他看輿圖。
這一路上,他已大致將情形告知於她。
依據目前情報來看,邪道大宗師,當是西梁國這一任國師,專職佔卜、血祭、與傳說中的邪神溝通。
國師名叫西部瞳,住皇城後方金血臺頂。
如今雖然受創,但宗師與大宗師之間的界限仍然難以逾越,倘若派宗師級別的刺客前來行刺,先不說進不進得了金血臺頂,便是闖上去了,也未必敵得過西部瞳。
再說國師身旁怎可能無人護衛?血邪、詭陣、異毒……
很顯然,即便派出大夏當前最強戰力、大劍宗江白忠,也就是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想殺大邪宗,唯一的辦法便是毫不引人注意地混進金血臺,然後爆發大宗師級別的實力,一擊必殺。
縱觀大夏國上下,除了帝君本人之外,再沒有比公良瑾與顏喬喬更好的人選。
如何混入金血臺頂,也有現成的途徑——大邪宗受創,正需要大量年輕漂亮的男女進入金血臺頂供他吸血療傷。
*
車馬進入西嶺沙弋重鎮,並未驚動任何人。
此行乃是絕密,進城不久,大內第一高手、苦瓜臉侍衛張令俠潛上車來。
“稟殿下,前日我抵達沙弋,守備楊鵬哲與副守備尹承直安排人手設伏行刺,已被我斬於劍下。這幾日我已暗查過整座沙弋城,摸查到幾處與西梁往來的暗樁點,暫時未動。”
公良瑾頷首:“辛苦張統領。”
苦瓜臉大哥動了動垂到颧骨下面的眉梢,苦哈哈地說了句玩笑話:“出來透透風,沒什麼辛苦。不及在皇城終日聽君後念叨您的終身大事來得苦。”
公良瑾:“……”
顏喬喬:“……”
耳畔仿佛聽到君後那溫溫柔柔的嗓音,無休無止地念,少皇瑾怎麼還不娶媳婦、少皇瑾究竟能不能娶到媳婦、少皇瑾到底喜不喜歡女孩子……
“平日總到您面前催,也是職責所在,”苦瓜張拱手苦笑,“還望多多擔待。”
“無妨。”公良瑾淡聲笑道。
說話間,車馬已循著苦瓜張的指引,停在一間名為“平安”的客棧斜對面。
苦瓜張指著客棧道:“這是間黑店,做的是人口買賣——專騙年輕男女前往西梁‘撈金’,實則賣給西梁貴族,作為血祭、血食、血奴。”
公良瑾頷首:“我二人離開之後,依律處置即可。”
苦瓜張動了動唇,欲勸,又知道勸說無用。自小看著這位殿下長大,他的脾氣始終叫人捉摸不透。
不等苦瓜張糾結完畢,公良瑾已帶著顏喬喬離開馬車,徑直穿過街道,走進掛了兩串大紅燈籠的“平安客棧”。
客棧大堂清爽,看賣相如何也看不出做的是黑心買賣。
顏喬喬環視一圈,眸光好奇。
“客官,住店哪?”豐腴美豔的老板娘與黑瘦的男掌櫃對視一眼,擰著腰肢迎上前來,“一間房?兩間房?”
顏喬喬不禁心跳加速。
四面皆是危機,她自然半步也不想離開殿下身旁。隻是,倘若二人在外以兄妹相稱的話,住一間房恐怕不太合適……
正在絞衣角,便聽到公良瑾聲線淡淡:“一間。”
原不需要向旁人解釋,卻見他眉眼清正,認認真真地向無關人等介紹她。
“吾妻,阿喬。”
第64章 青梅竹馬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一瞬間的感受。
雖然知道假扮夫妻是為了方便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可是聽到他用那清潤玉沉的嗓音說出“吾妻阿喬”時,她的心跳仍是很不爭氣地徹底錯亂。
兩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實處。
即便隻是鏡花水月,亦感覺此生不負光陰。
他挽起袖,將手置於臺櫃上方,籤字。
他寫,趙玉堇、許喬。
趙是君後的姓,許是她阿娘的姓。
看著兩個端正清雋的化名並列排在一處,顏喬喬忽有一種在籤署婚書的錯覺。
奇異的羈絆,連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號廂房?”豐腴美豔的老板娘撲扇著濃黑的眼睫,妖妖娆娆問道。
公良瑾稍微遲疑:“……對。”
“承惠八兩銀。”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豐腴老板娘回身去取鑰匙時,公良瑾側過身,抬手揉了揉顏喬喬腦後的發絲,將她攏到身前。
“累壞了?這就帶你去歇息。”
顏喬喬下意識想要搖頭,卻發現腦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搖不動。
“……”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實在不過關,於是殿下禁止她繼續露臉。
她幹脆破罐子破摔,將臉倚在了他胸膛上,雙手僭越地抬起來,抓住他腰側的衣裳。
堅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隻要她不松手,便能一直擁有她的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片刻之後,客棧老板娘抬起一根纖纖玉指,指上掛著一把雕花鑲金鑰匙,手指一甩,鑰匙發出清越富貴的鈴鈴聲。
公良瑾自袖中取銀錢。
一錠大的,一錠小的。
美豔老板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闊綽豪爽!”
公良瑾沉默著接過鑰匙,抬手攬住顏喬喬肩膀,帶她走向三樓客廂。
天字號廂房裡外共三間。外間是廳室,地面鋪設有紫金大絨毯,一應陳設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爐,旁邊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燻香小角料。
龍涎、沉水、玉冰、凌牡……
鑲金嵌玉的雕花圓拱門後垂著簾幔,穿過簾幔便是臥房。漆木金絲拔步大床可以並躺下七八個人,床前擋有玉質屏風,窗邊置有銀絲軟榻。
窗外是天高地闊的西域景象,窗間覆有冰花綾紗,擋風沙,不擋日光。
臥房內還有一個次間,花雨石砌出天然湯泉的形狀,竹筒引來熱湯,攪動一池活水。
“殿……”
“還叫殿下?”他側眸看著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綻。”
聞言,顏喬喬的雙手頓時變得十分多餘,不知該擺在哪裡。
湯池中飄來的熱氣燻得她臉頰微熱,她動了動唇,厚著臉皮問:“那叫您什麼?”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語氣雲淡風輕。
顏喬喬隻在腦海中過了過這兩個稱呼,心髒立刻不爭氣地亂跳起來,十指指尖一陣發麻。
雙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臉頰越來越紅,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見她窘得快要鑽進地毯裡面去,不禁輕聲失笑,抬手牽住她的衣袖,將她帶到金絲拔步床邊上,示意她坐下。
“顏喬喬。”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麼身份?”
“君臣。”她答得飛快。
公良瑾:“……”
他無奈地瞥著她,道:“此地距離西梁千山萬水,要經過大西州重重關卡——他們必須騙我們心甘情願前往西梁邊境‘撈金’。”
顏喬喬點點頭。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趙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馬的小嬌妻許喬。你被我寵慣了,吃不得一點苦,落難也要錦衣玉食。我死要面子,一路硬著頭皮充冤大頭,如今銀錢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顏喬喬:“……?”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顏喬喬:“……”
她的心情非常復雜,思緒十分錯亂。
他挑眉看著她:“明白了?”
顏喬喬木木揚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面前該如何表現。”
顏喬喬的視線從臥房左側劃到右側,又從右側劃回左側,抬頭望望覆了浮光軟緞的屋頂,又低頭看看足下花紋繁復的異域紫絨毯。
她很老實地說:“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
“嗯?”他稍微拖長了聲線,不解道,“當初在月老祠,不是裝得像模像樣?”
顏喬喬想起自己在江芙蘭面前撒潑打滾的往事,掩面呻吟:“……那不一樣。”
“何處不一樣。”
顏喬喬:“……”
何處不一樣?那時候她剛重生回來,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的心意,一顆精忠報國的紅心坦坦蕩蕩。
可如今,她已問心有愧。
明知是鸩,卻偏飲來止渴。飲便飲了,不說偷偷摸摸悽風苦雨,還要當眾牛飲,痛飲三斤。
這話,她如何說得出口。
公良瑾輕輕笑了下,道:“聽我道來。趙玉堇家教嚴謹,自幼規行矩步,學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這個許喬,離經叛道,活蹦亂跳,想不看見她都很難。”
顏喬喬:“……”
“二人少年相識,青梅竹馬,他隻要遙遙看著她,便會……”他停頓片刻,認真道,“近墨者黑。”
顏喬喬:“……?”
實不相瞞,方才她差一點點就自作多情了。畢竟少年相識、離經叛道、遙遙給她彈琴什麼的,聽起來就很像他們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來,她便十分確定,他是在內涵顏喬喬本喬——不是旖旎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