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與殿下生得有幾分相似,是個中年書生的模樣。他看起來有些疲倦虛弱,嗓音帶著點綿。
說罷正事,便見君後神色帶上幾分為難,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借著寬大的服飾遮掩,她不動聲色地探過手去,掐了掐自家夫君,示意帝君說話。
帝君輕輕咳嗽兩聲。
“瑾兒啊,昨日君後與顏王女談話之事,你應當已知曉了罷,你如何看?”
公良瑾眉目不動,淡定回道:“她的意思,便也是兒子的意思。”
帝後仿佛被雷劈了下。
君後雙耳通紅,情不自禁起身:“你……你可知她究竟說了何話!”
公良瑾極自然地將顏喬喬擋到身後。在塔中時他已問過她,她既有膽量,他又豈可輸了氣勢。
“我知。是我之意。”
君後:“……”
帝君:“……”
顏喬喬:“……”
第62章 挺身而出
太極殿內燃著嫋嫋清煙,一應陳設莊重肅穆。
殿中氣氛卻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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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皇瑾!”君後抬手扶額,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輕咳一聲:“阿瑾,你向來自律克制,溫良守禮,無需我與你母親操心……”
默了下,綿聲續道:“實沒料到,你是厚積薄發哪。”
公良瑾:“……”
顏喬喬:“……”
“帝君!”君後怒道,“你還與他說笑!”
顏喬喬心中過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後袍,壓低聲線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別給我背鍋了。”
他將她往身後擋了擋,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親請息怒。”公良瑾拱手,溫聲道,“此事兒子自有分寸,斷不會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聞言,君後並未息怒,反倒將一對秀氣的長眉挑得老高,難以置信地失聲道:“所以你就讓她白……”
白皙秀麗的面龐漲得通紅,銀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離開太極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著自家夫人的背影揚了揚手,雙眉垮下,神色頗有些委屈無奈。
半晌,隻見帝君虛弱地扶著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鋪設有厚重織金龍圖案的深紅毯階,停在公良瑾身前。
“傷可大好了?”帝君綿聲問候。
公良瑾頷首。
還未開口回話,便見帝君揚起一隻枯瘦蒼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頭。
繡龍廣袖無風而動,純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湧,一浪一浪拍擊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長身微傾,胸腔悶震。一頓之後,隱顫的身軀緩緩立直,如一株迎風而立的青玉松。
顏喬喬清晰地感覺到如山如海的氣勢磅礴而來,將她的長發與衣擺向後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驚道:“帝君!此事與殿下無關,所有罪責由我承擔!”
公良瑾揚袖攔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溫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將她穩穩送到了十丈開外。
感覺就像被巨浪託起,心髒在胸腔中打了個秋千,身體畫過一道弧,輕飄飄落到鑾柱旁邊。
落地之後,她後知後覺發現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錯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個正著。
腦袋“嗡”一聲響,血流衝上腦門,整個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鑾柱邊上。
那一邊,公良瑾輕聲笑道:“父親許多年不曾考校過兒子了。”
他頂著排山倒海般的威壓,額角已青筋直綻,眉目卻依舊月朗風清,語氣波瀾不興。
帝君綿綿長長地哼笑一聲,運袖,道:“當心了!”
公良瑾退開一步,揚袖,舉臂,與帝君臂肘相擊。
仁君之道非同尋常,二王相爭,周遭天地靈氣也俯首稱臣。氣場低壓,殿中無聲蕩開一層層下沉波紋,掠出太極殿,蕩向浩浩皇城。
王道過境,先是皇城內金鍾悠悠長鳴,連綿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鍾樓,莊嚴鍾聲憑空而起,驚停鳥雀。再然後,郊邊寺院青鍾漸起,朝拜天下之主。
無邊的、浩瀚的、與萬民息息相關卻又潤澤於無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間一切與太極殿無關。
帝君早已達到大宗師之境,距離成聖也不過一步之遙,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敵,且戰,且退。
間或,純白的靈氣中溢出幾縷烏黑。
他微垂著眉眼,渾然不放在心上,並無掩飾之意。
少頃,帝君收了手,躬著背,輕輕咳嗽起來。
公良瑾挽袖,上前為父親拍背順氣,輕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幾個字:“你有主見,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隻是要記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君並未提及公良瑾靈氣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氣未除盡的說辭,還是另有考量。
說到最後一句時,帝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用一雙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顏喬喬。
公良瑾淡淡地應:“兒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搖著頭道:“近來因為陵寢之事,你母親心情不好——建得不順,她要生氣,建得順暢,她又難過。唉,實在是很難伺候,我去開導開導她,你且自便罷。”
“是。”
帝君微駝著背,負手踱向君後消失的方向。
背著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遲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緩緩垂眸,轉身望向顏喬喬。
視線落到她暈紅的臉頰、僵硬的身軀上,公良瑾忽地一頓,後知後覺想起了某種溫香軟玉的觸感。
“……”
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絲薄紅。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該走了。”
顏喬喬陡然回神,抬頭觸到他八風不動的清冷黑眸,心間微顫,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側離開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訴自己不要去想,腦子卻全然不聽使喚。
那隻手,修長如竹,指節分明,掌心溫熱,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渾渾噩噩隨他出城,一路靜得隻有腳步聲,以及道路兩旁宮人、內侍和官員恭謹行禮的動靜。
“少皇殿下。”“殿下。”“見過少皇殿下。”
登上馬車之後,空氣更加不夠用。
他挽了袖,卻沒有第一時間沏茶,而是將雙手交疊,置於案上。
顏喬喬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著腦袋,耳朵一絲絲發燙,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動,認真穩重地開口:“你與母親是如何說的,可願為我復述一遍?”
他沉沉壓著嗓,語氣並無半絲輕浮。
聞言,顏喬喬的臉霎時紅到了腦門。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鍋……”她的腦袋垂進了胸口。
“無妨。”他淡聲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顏喬喬:“……”
心一橫,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後說了許多話,說殿下不聯姻,不納妾,即便與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顏喬喬仿佛被雷電劈了下,胸腔麻得幾乎說不出囫囵話。
隔著衣裳,能、能算肌、肌膚之親嗎?
聽到此處,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靜靜頷首,安撫道:“不要急,慢慢說。”
顏喬喬吸一口氣,繼續坦白:“即便有了肌膚之親,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公良瑾不動聲色,長身微傾:“所以你……”
拒絕麼,如何拒絕的。
顏喬喬弱弱道:“我吃驚極了,那不是讓我白、嫖麼。”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極慢極慢地立直身軀,眼角微微跳了下。
顏喬喬趕緊表功:“那我自然是斬釘截鐵、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雙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無可戀、四大皆空的迷霧。
半晌,他恍惚嘆了聲。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
這一路,沉默的人換成了公良瑾。
車馬停入清涼臺。
顏喬喬惴惴不安地隨公良瑾下了車。剛踏過清涼臺前院,忽聞一聲悠長清唳自南面傳來。
抬眸一看,見那花火似焰的赤雲臺方向振翅飛出一隻青鷹。
這個時間點,不用猜也知道是顏青來信。
青鷹久等不見她回庭院,便飛出來尋人了。
顏喬喬合了個喇叭:“小青——”
這隻鷹養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徑直飛向清涼臺,遙遙見著人,便收翼開始俯衝。
近了,近了……
青鷹無視顏喬喬,輕身一縱,落向公良瑾。
顏喬喬:“?”
隻聽“撲稜”一聲,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揚起的手臂。
長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鷹。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這是我大哥的青鷹……”
公良瑾淡聲道:“仁君道意,天然與萬物親近。”
“哦……”
青鷹揚起爪,將竹制信筒遞給顏喬喬。
顏喬喬接信,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殿下看著清瘦,其實極為修長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將她的身體環過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韓崢偽身灰飛煙滅,也可以輕松接住這麼一大隻可以把她整個撲倒的青鷹。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話,一隻手便夠了。
她一邊瞎琢磨,一邊接過信筒打開。
隻看了一眼,她便倒嘶著涼氣,僵成了一塊木雕。
顏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訴顏喬喬,他遲早會親手擰下她心上人的狗頭。
顏喬喬心髒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箋,瞄了瞄公良瑾,隻見他正隨手輕撫青鷹頸後順滑細軟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