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執事。
今日秦執事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想來是聽秦妙有說了她獨自補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給她放水,便特意過來盯一盯,給她找找茬。
思忖間,秦執事已大步走近:“還能是為了什麼?徐夫子,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徐夫子皺眉:“你什麼意思?”
秦執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經發到她手中麼。”
秦執事走到顏喬喬身旁,不屑地嗤笑著,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幾處清晰利落的字跡,道,“如何要先答幾道,自然是因為她記住了題目,私底下背過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難記的!來來來老徐你自己來看看,她寫的這個是不是標準答案?”
顏喬喬震驚地望向秦執事。
她簡直有些懷疑,此人是不是對她愛而不得、因愛生恨。
否則哪來這麼大的惡意,這麼多的針對?
徐夫子仔細看過一眼,道:“甚至比書本上的答案更有見地。”
顏喬喬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鬥論法的人啊。
“所以嘍!”秦執事冷笑,“這不就是作弊麼。”
“倒也沒必要這麼急著下定論吧。”徐夫子皺眉,“那你說該如何?”
秦執事裝模作樣想了想:“您老給她現出題。結合您的經義課,每門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顏喬喬桌面上的卷子甩了兩下,“那我說她有舞弊之心,不為過吧?判她德業不合格,不冤枉吧?”
顏喬喬無精打採地看著這個張牙舞爪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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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無所謂。畢竟院長都已經在君後與大儒面前放過狠話,誇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秦執事這上蹿下跳的舉動,寫作找茬顏喬喬,讀作打臉老院長。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簡單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嶄新的答卷放到了顏喬喬面前。
就著未全幹的墨跡,顏喬喬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盡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納悶了一整天的問題,此刻終於浮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為什麼殿下教給她的學識,特別偏重於經義?原來,殿下已料到教經義的徐夫子會親自給她出題?
他還猜中了徐夫子的題目?
顏喬喬震驚得瞳仁微微悸顫。
殿下,是人否?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顏喬喬抬眸,望向秦執事:“秦執事向來便是憑借自己喜好給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題,無憑無據便冤枉我作弊。那麼,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質疑我與徐夫子合謀舞弊?”
“哈!”秦執事笑著擺手,“別找借口拖延,你有幾個斤兩,自己心中還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滿分,那不好意思了,我還真得懷疑徐老與你沆瀣一氣。”
徐夫子怒道:“這說的是什麼屁話!”
“您老別氣,她能合格,都是燒香拜佛謝天謝地。”秦執事自信道。
顏喬喬不動聲色挑挑眉,二話不說,沾墨便寫。
“刷刷刷刷——”
動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畢竟這張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講過的題,在她眼中,空白處已然寫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鍾,顏喬喬便“刷”一聲拎起滿當當的卷子,雙手遞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請看一看。”顏喬喬苦笑悽涼,“秦執事時常冤枉我,我早已習慣,倒也無所謂。可是,倘若因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卻讓秦執事懷疑您的人品和師德,懷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徐夫子冷笑,遙遙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會如實向兩位監院稟報!老夫在昆山院教書育人五十餘載,人品如何,輪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畫腳!”
秦執事:“……”
秦執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個意思!”
“呵!呵!”
*
離開黑木樓,顏喬喬不禁萬分感慨——本來隻想混個合格,奈何敵方總是逼人上進啊。
還未走遠,忽聞徐夫子蹬蹬追來。
“顏喬喬!”徐夫子雙目炯炯有神,手中抓著她的卷子,“今晨,君後讓咱們昆山院推一名優秀學子,會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廬,與一位隱世能人談論經義——有這水準,舍你其誰!我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準備準備!”
顏喬喬:“???”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這便找那幾個老伙計商議,把她名字給撸了,換你上!”
顏喬喬:“……”
可以預見,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寧。
第39章 萬法皆通
顏喬喬像遊魂一般飄到清涼臺。
站在距離門口數丈的雨花石山道上,她進進退退,不知該如何措辭。
殿下幫助她通過了春考,該好生向他表達感謝。可是因為答卷過於優秀,被夫子選為昆山院代表,可就有些令人為難了。
昆山院千年金字招牌不能砸她手裡啊。
正躊躇時,殿門開啟,沉舟疾步來到她的面前。
“殿下正與宮中使者會面,殿下交待過,你若來了便直接進去見他。”
*
清涼殿中。
“殿下啊……”中年內侍苦哈哈地道,“君後說了,韓世子的事情您處理得極其果斷,三下五除二便讓事情暫告一段落,此刻暫無什麼能著手之處……”
公良瑾淡笑不語。
中年內侍又道:“君後還言,漠北王攜母入京求治,六日後方能抵達,您派去接應之人已將一切安排妥當,近期內無需您親自勞心。另,韓世子申請一位貼身護衛上昆山照料保護他,君後也接手了,會詳查那個名叫離霜的女侍衛,再決定允不允人上山。再有,神嘯、西梁與南越都安安靜靜,絕無異動。”
公良瑾八風不動。
內侍退後一步,垂頭拱手:“殿下,君後說,眼下真真是河清海晏四方太平,去一趟茅廬的時間還是抽得出來的……君後還說,書院將推舉一人與您同行,推的八成便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秦妙有,您就當作走走看看,淘汰一個人選也是好的嘛……”
這位是跟了帝後許多年的心腹,這種話,也就他能替君後轉達。
公良瑾豎手打斷了他。
他望向殿門,頷首道:“過來。”
顏喬喬踏入殿門,一眼便認出,殿下面前這位苦瓜臉的中年內侍正是自己在城牆上見過的那一位。
看來君後又派人來捉殿下了。
她輕著腳步走到面前,老實行禮。
“考得如何?”公良瑾淡聲問。
“滿分。”顏喬喬憂慮道,“殿下,徐夫子說,要推舉我隨您一道去見隱世先生,我……”
公良瑾輕輕嗯一聲,轉頭看向中年內侍,道:“即刻動身,莫讓母親久等。”
中年內侍:“……???”
這個彎轉得太急,有點閃了老腰。
*
到了車上,顏喬喬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愁苦道:“殿下,您知道我幾斤幾兩。”
他微微露出回憶之色,沉吟片刻,認真道:“我不知。”
顏喬喬:“……”她說的是體重嗎?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不敬之心,偷偷瞪他一小眼,發現他已垂下雙眸,笑著挽袖沏茶去了。
“殿下,”她憂心忡忡地問,“您昨夜幫我猜題,算作弊麼?”
他瞥她一眼,失笑:“我教你的東西,難道書本上沒有?”
顏喬喬點頭:“有的。”
他神色自若道:“學了書中知識應考,不是理所應當?”
顏喬喬:“……”
說得好有道理,但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
她緩了緩神,悄聲道:“可是見到隱世先生,我會露餡。”
公良瑾推過一盞茶,道:“論法不比考試,無需你的正確答案。”
“嗯……?”
顏喬喬仿佛醍醐灌頂,又仿佛一竅不通。
她一面悉心琢磨,一面偷偷祭出秋收道意,一路薅著天地靈氣,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女先生隱居的大山。
*
茅廬就建在一個小村莊畔。
周圍生著雜草,歪著幾株老樹,怎麼看都平平無奇。
茅廬不大,看著像是村民們特意新建的,籬笆裡圈著幾隻雞鴨鵝,應當也是村民們送的。
放眼望去,藍天、黃土地、青色草木,是尋常的農家景象。
到了近前一看,顏喬喬恍惚以為回到了荷花池畔。
隻見君後與大儒並肩坐著,二人對面坐著一位頭戴幂籬的女子,看身形氣質,腦海中不自覺便蹦出“空谷幽蘭”四個字。
而大儒面紅耳赤拍桌的模樣,更是仿佛舊日重現。
不過,上回大儒急赤白臉,是因為學稚童罵架沒能罵過邢院長。而今日,卻是因為辯盡天文地理、哲思道法、治國人文,對面年輕女子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到了司空白這把年紀,最是不服輸——不能把小年輕打趴下,對於老人家來說便是丟了臉面。
老爺子激情昂揚,就差蹲到石桌上去辯。
公良瑾與顏喬喬的到來,打破了茅廬內外沸鍋般的氣氛。
君後欣喜回眸,看清顏喬喬的面容時,神色很明顯地滯了一瞬。不等顏喬喬感覺不安,這位溫善的高位女子已淺淺笑了起來,招呼道:“過來坐罷。”
顏喬喬隨公良瑾一道行過禮,然後摸到下首的草墩子上落坐。
“珠華先生經義道法說得極妙,”君後溫溫柔柔地笑道,“隻說與我聽,委實是十分浪費——如此妙言,斷不可再叫先生重復一遍,所以我讓少皇瑾帶著昆山院年輕一輩傑出弟子過來,共同參詳。”
頭戴幂籬的女子微微頷首,不卑不亢道:“君後謬贊。”
她的嗓音極其清幽,聞之,腦海中浮起的又是空谷幽蘭。
名叫珠華,也是極美。隻可惜戴著幂籬,看不見容顏。
顏喬喬忍不住偷偷瞥了公良瑾一眼,自己也不知道,想在他臉上看出個什麼反應。
他的神色與往日並無區別,淺淺頷首,如風如月。
顏喬喬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靜待他們論辯。
簡單客套之後,珠華先生便說起了經義道法。
顏喬喬洗耳恭聽片刻,發現……每個字都聽得懂,連在一塊兒便一竅不通。
她緩緩頷首,保持微笑。
公良瑾倒是對答如流——顏喬喬就沒指望有什麼能夠難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他似乎沒怎麼上心,因為他說的都是書上原句,大約便是以司空白之盾,擋珠華先生之矛,他自己倒是置身事外。
全不像給她講課時那樣,點滴都掰開揉碎,摁進她腦袋裡面去。
這個發現讓她有些小小的欣喜,雖然也不明白自己在瞎樂呵什麼。
大約說了小半個時辰,二人前後停了下來,向對方垂首示禮。
珠華先生轉向顏喬喬,幂籬之下,傳出空靈動人的嗓音:“……&#$%@#@”
聽在顏喬喬耳中,大約便是——“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顏喬喬:“……”
半晌,珠華先生停下來,輕輕抬起戴著白紗手套的手,示意顏喬喬說話。
顏喬喬頷首,神秘微笑:“萬古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