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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自是被攪散了。
一眾學生擠眉弄眼下了樓,繞著觀水竹臺離開碧心臺,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將相關證據轉交給院中執事,然後與方臉侍衛一道護送顏喬喬返回她居住的赤雲臺。
韓崢被留在原處聽訓,顏喬喬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重重釘在她的後背上,像兩枚陰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雲霧陣,不適感終於消失。
她知道他憤怒,他委屈——他素日與她關系不壞,今日分明也沒做什麼,她卻不依不饒,惡意滿滿。
他覺得自己無辜,可前世她又做錯了什麼?
他欺她、辱她、殺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無辜!
她記得,前世這一日,他也曾眸光隱忍,啞著嗓子問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記得,事情發生之後,他沉穩善後,安撫她、照顧她,認真許下一生。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並沒有任何要脅的意思。
他待她極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離開昆山院之後,他請他父王正正經經向青州提親,禮單拉了幾丈長。
韓崢本就是數一數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悅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
郎才女貌,竹馬青梅,任誰來看都是天賜的好姻緣。
顏喬喬沒有理由拒絕。
她不愛他,可是這世間的夫妻,又有幾對是真正相愛的呢?
那時候,她是想好好與他共度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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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喬喬想著心事,隻覺晃眼便走完了長長的臺階,來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臺,她居住的臺地種滿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開著大團大團的枝頭花,遠望就像燃燒的晚霞,故命名為赤雲臺。
赤雲臺住了幾十名女學生,每個人有獨立的院子。
顏喬喬頷首謝過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對著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會兒神,目光緩緩掃過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書室——書室於她而言,就是擺設。
夫子每次留下課業,她都會在堂上潦草趕完,絕不帶回休息場所。倘若實在趕不完,那幹脆就不寫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處。每次催討課業時,平日渾渾噩噩的夫子總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獨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並不是把課業忘在了赤雲臺。
真是令人頭疼的冤孽!
一陣寒風打著旋從屋檐撲下來。
顏喬喬打了個哆嗦,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經歷這麼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為課業煩愁其實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幾步越過庭院,踏上屋前的長廊。
木扇排門半敞著。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臨出門時的模樣——天真爛漫、渾不在意,以為這一日與平常每一個普通日子沒有任何區別。
之後呢?
記憶變得破碎。她隱約記得韓崢在凌晨時分,將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來。
她記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著賬頂,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也沒想;她記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來的信,又麻木地回復了他——佯裝無事發生,粉飾太平。
顏喬喬咬住唇,喉間隱隱溢出的嗚咽就像一隻受傷的獸。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殺害時,是否和她瀕死時一樣痛?
他們一定更加焦灼,因為他們還要擔心身處韓崢宮中、無依無靠的她。
下唇傳來刺痛,她咬破了唇,溫熱的血液緩緩淌過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韓崢!
這一世,無論她如何報復,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陣寒風刮過滿樹紅雲,拂起她的烏絲。
身上倒是絲毫也不冷。
她低頭,怔怔看著暖絨絨的大氅。
這一世,已經變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這件厚實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鮮活跳動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夠感知靈氣,從此踏入修真之途。
這一階段被稱為“入道門”,她需要吸納天地之間散落的靈氣,用以淬煉身軀、鞏固道意,以達到闢谷養氣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這一世,絕不再淪落為砧板上的魚肉。
她要……精忠報國!
念頭一出,顏喬喬唇角不禁輕輕抽搐,心下一片無言。
她真是被離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顏喬喬咬住唇,心緒復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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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稜!”
一隻青鷹落進院中,懸在顏喬喬面前呼呼振翅。
金黃的腳腕上系著一隻青竹筒。
是大哥顏青的來信。
顏喬喬心髒“怦怦”跳,顫著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親手觸碰過親人之物。
青鷹歪頭看了看她,見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撲稜稜飛到窗臺,蹲下來梳理羽毛。
顏喬喬走進屋中,隨手點燃九盞青銅連燈。
暖黃的光線蘊滿房屋,她從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細細地讀。
顏青每次寫信總喜歡嘮叨,以往她總是嫌棄地一目十行,今日卻是用指尖觸著,一字一字研讀。
上一世,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已失身於韓崢,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顏青說了些什麼。
今日意外發現,顏青竟在信中提到了這場春日宴。他說他的朋友給了他確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會出席,顏青希望顏喬喬能夠厚著臉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討一幅字。
顏喬喬:“……”
她捂著臉,悶悶地笑了起來。
*
萬陣臺。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胡須小老頭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胡子,語重心長道:“瑾小子,你們宮中那一套,在我這昆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這毛病確實不對,但學院教書育人,重在教育。懲罰學生,目的隻是為了更好的教育嘛!”
聞言,蜷縮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過望,把腦袋點得像啄米的母雞:“院、院長所言極是!”
公良瑾頷首:“學生受教。”
院長虛著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撈過紫檀桌上面的煙鬥,滿滿填了一壺。
吐出一口長長青煙之後,他笑吟吟呲起黃牙:“帶著禁書進學堂,隻要不看那就沒錯。帶著刀劍在院中行走,隻要不傷人,那也沒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樣身負兇器?隻要不行兇,那就沒問題的嘛!你說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長取下煙鬥,磕得梆梆響:“所以隻要讓小林子今後再也不用那兇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說非要把兇器收繳到老夫這兒嘛!”
林天罡:“……”仿佛哪裡有點不對。
公良瑾拱手:“是學生狹隘了。”
“明白了?”老頭子道骨仙風。
“明白了。”公良瑾從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們到底在密謀什麼?!
兩名執事上前,將林天罡帶出萬陣臺,送往蓮藥臺。
目送小林子遠去,一老一年輕緩緩收回視線,正色望向對方。
“現在輪到你的事了。”院長那雙懶散的眼睛陡然凌厲,“少皇瑾,你悟的什麼道?”
公良瑾斂目:“仁君。”
皇室歷代以仁德治國,以禮儀興邦,數千年來,帝君與儲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萬民擁戴,無論諸侯如何勢大,也萬萬不敢生起謀逆之心,否則便是與整個天下為敵。
小老頭冷哼一聲:“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學生不敢。”公良瑾說著不敢,其實並無一絲惶恐之意,仍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長陰陽怪氣,“這世上還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語。
院長拿他沒轍,拍桌道:“給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見!”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離開萬陣臺,公良瑾站在高臺之上,望著高山明月恍神許久。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風而去。
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從遠處掠來。
“殿下,人已送回赤雲臺。”侍衛拱手道。
公良瑾緩緩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雲臺——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顏氏書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之前送我書房。”
“是!”
第7章 少女之心
赤雲臺。
一間庭院仍亮著燈,暖光透過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雲。
顏喬喬端坐在案桌旁,捧著顏青的信,反反復復讀了五六遍。
字裡行間,恍惚竟能看見顏青那張很不正經的臉,時而得意洋洋,時而抓耳撓腮。
“大哥……”
人便是這樣,擁有的時候隻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過,才知道萬般珍惜。
顏喬喬將信帛邊緣捻了又捻,許久,終於摁下了心頭悲喜。
她將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準備給顏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著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鳴聲,顏喬喬沉下心,緩緩整理自己的思緒。
此刻距離她暴斃深宮還有十年。
韓崢與少皇同歲,明年夏末便會離開昆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親,顏喬喬本也無心學業,便提前離院,在初冬時嫁到了大西州。
越過冬天,就是那場亡國之戰。
鎮守北境的漠北王與神嘯國勾結,將數十萬異族狼騎放進了大夏國境。
神嘯一族世代通過特殊的祭式與妖獸雜交,依靠血脈中的半妖之力來獲取強大的力量。因為與獸混血的緣故,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幾乎全無,對待手無寸鐵的大夏百姓如同對待牲畜。
鐵蹄過境之處,皆是人間煉獄,慘不忍視。
帝君震怒,率中央軍親臨前線,並令各路諸侯發兵馳援。
然而,繼漠北王反叛之後,大小諸侯開始裝聾作啞推三阻四,遲遲不肯發兵。其中距離皇都最近、勢力最為強盛的鎮西王韓氏,聲稱境內出現漠北叛賊的大軍,鎮西軍與叛賊浴血奮戰,無力抽調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無援的中央軍覆滅,帝君與君後戰死,神嘯鐵騎長驅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護百姓迅速撤離,這才免了伏屍千裡的慘禍。
但是,大軍被抽調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憶到此處,顏喬喬心口一陣酸痛,疾疾提筆。
“大哥見信,千萬莫當兒戲,速與爹爹商議!”
她深吸一口氣,蘸滿金墨,將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稟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藥,想要以卑劣手段凌辱她。
描述完事實,她毫無節操地開始虛構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稱兩年之內,他的幹爺爺就會入主京陵皇都,成為天下之主。他說一旦大軍入境,鎮西王、定海王,以及兩江域內其餘諸侯都會坐視不理,他勸我們青州也識時務。說到此處,林天罡特意提及一個名字,顏文溪,他說此人最識抬舉最聰明,青州覆滅之後,此人可堪一用。
“我雖覺得十分荒謬,但事關重大,還是要告訴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為免引發笑話,可先留意這個顏文溪,看一看是否真與旁人有什麼齷齪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