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四目相接,無聲之處仿佛蕩過一道驚雷。
她眸光挑釁,神情惡劣,唇角勾著若有似無的譏諷。
韓崢下意識握緊手掌,向前一步。
還未開口,隻見顏喬喬忽然變了臉,可憐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後,虛假的眼淚說掉就掉,“韓崢他心虛急眼了,殿下救我!”
韓崢:“……”這是什麼衝天的婊氣!
公良瑾側眸,淡淡瞥了顏喬喬一眼——怎麼,她還真把他當作“自己人”了?她以為那點小心思真能瞞過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帶上了審視。
見少皇看向自己,顏喬喬立刻彎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蒼白的小臉上,水潤潤的眼睛清澈透亮,一點一點滲出溫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親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罷了,此事畢竟韓崢有錯在先。
“韓世子。”公良瑾抬起雙眸,“大夏不以誅心論罪,但因你舉止失禮引發誤會,以致旁人驚惶落水,實為過失。你認是不認?”
韓崢眸光閃動,咬牙,不太情願地拱手:“我認。但是,顏師妹未免也過度敏感,這樣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聲打斷:“禮法允你不請自入?”
韓崢怔愣片刻,身軀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錯!”
殿下並沒有提顏喬喬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覺的錯處,站在了正義凜然的高地。
女子獨處房中,男子不請自入當然於禮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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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件,韓崢無從辯駁。
事情已無可轉圜,倘若再給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償失。
念頭轉了幾轉,韓崢壓下胸中對顏喬喬的萬般不滿,退後一步,認認真真長揖到底。
“殿下,我認罰!我雖無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確做出了引人誤會的舉動!”
頓了頓,韓崢存著幾分取悅公良瑾的心思,畫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這般光風霽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萬萬不可能引起誤會。顏師妹既然斥我無禮,那我必有不可開脫的責任,畢竟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我之過!”
此言一出,周遭霎時再度寂靜。
三層樓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閉合,力求不發出半點聲音。
方才顏喬喬那一嗓子,眾人可不敢忘。無論她是不是故意碰瓷,總之……她喊著少皇無禮跳了水,這是事實。
韓崢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這番話是在公然內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額角微跳,一時失語。
顏喬喬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恍惚片刻,她一點一點抿緊了雙唇,下定決心。
殿下是清風明月般的君子,於她又有復仇大恩,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恩將仇報。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認。
不就是當眾承認自己心悅殿下嗎,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顏喬喬定下神來,深吸一口氣,道:“是我……”
“殿下!”
觀水臺的竹板上下顛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來,剎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長帶走了林天罡,並請您去一趟萬陣臺!學院執事聞訊,正在趕來!”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後淡淡開口:“如此。我去見老師,待此間事了,你將顏小姐送回住處。”
老師?顏喬喬有些吃驚。昆山院院長是位陣道大宗師,傳說已經有半隻腳踏入聖階——聖階即是得道飛升。院長早已不問世事,一心參悟大道,沒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關門弟子。看來她前世錯過了許多精彩啊。
方臉侍衛皺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沒忍住,忿忿盯了顏喬喬一眼,鬱悶道:“殿下,山上風大寒涼,不然您且稍稍,屬下回一趟清涼臺,替您取狐裘過來。”
“不必。”公良瑾轉身便走。
春風掀起他的衣擺,挺拔清瘦的身影猶如謫仙。
顏喬喬心中不禁十分內疚。
殿下身體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著他的雪絨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脫下這件帶著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腳,將它披到公良瑾肩頭。
隔著昆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觸到了他的肩膀。
顏喬喬意外發現,少皇殿下的肩膀寬闊又堅硬。
“你做什麼!”方臉侍衛在身後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顏喬喬回眸:“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麼,你兇什麼兇。”
方臉侍衛:“……”
公良瑾頓住腳步。
顏喬喬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隱隱感覺到了輕微的顫動。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轉過身。
顏喬喬退開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語氣溫和疏離:“你不冷嗎?”
“啊……”一身湿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風中,顏喬喬後知後覺打了個冷顫,老實點頭,“冷。”
“我也冷。”公良瑾認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顏喬喬:“?”
他反手取下大氅,隻見裡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漬——雪絨大氅披在她的湿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顏喬喬:“……”
她不禁有些懷疑,重生的時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帶腦子。
這個晚上,她都坑殿下幾回了?
迎著她生無可戀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將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頭。
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為她系上領口的細帶,他微傾著身,低低地、淡若輕煙地道:“你且冷著吧。”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淺淺一笑,轉身離去。
*
公良瑾離開之後,方臉侍衛站到了顏喬喬身旁。
雖然侍衛大人擺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顏喬喬知道他這是奉殿下之命保護她,心下不禁溫熱感激。
昆山院的執事來到了碧心臺。
看清領頭之人,顏喬喬目光微微一頓,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昆山院的夫子、執事們傾巢而出,與將士們並肩死戰到最後,臨陣脫逃者不過寥寥數人,其中便有眼前這一位。
這位秦姓執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親,韓崢上位之後父女雙雙投靠新君,最終都沒落得好下場。
顏喬喬之所以對他留有印象,那是因為她在昆山院就讀時,此人最是看她不順眼,動輒當眾點她名,給她難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這個面白無須的清秀男人。
秦執事剛踏上觀水臺,便不問青紅皂白地衝顏喬喬冷笑揚聲:“又是你!還能不能消停幾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為不檢,又怎會引來旁人覬覦!哦,林天罡怎麼不給別人下藥,就專挑你,這裡面的原因你就不會好好反思麼!要我說,你這就是活該!”
顏喬喬正待開口,眼前忽然一花,橫過一道鐵塔般的身影。
“休得無禮!”
秦執事看清方臉侍衛的面容,神色一凜,低下頭去:“破釜將軍,您是在調查今日之事麼?”
顏喬喬心中不禁一樂。
從前她與眾人一樣,對少皇殿下敬而遠之,竟不曾見識過秦執事這副諂媚嘴臉。
方臉侍衛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記錄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執事解釋道,“我方才隻是怒其不爭,一時情急罷了。這個學生一向冥頑不靈,學業不精,心浮氣躁,明明有天賦卻不肯潛心悟道,終日男男女女瞎胡鬧!旁人在昆山院修習數年,或多或少總能感悟道意,她卻始終一無所成,這還不是心思不正的緣故麼。我身為師長,著實是痛心疾首啊!”
這一番話勾起了顏喬喬遙遠的回憶。
秦執事每次攻擊她時,總用道意說事。
無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墜在她心底的隱痛,就算明知對方刻意針對,終究還是十分難過。
韓崢微挑著眉,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顏喬喬記起一些舊事。從前秦執事難為她的時候,韓崢若在旁邊,便會圓滑地打岔,助她脫離魔音灌耳之苦——他們的關系原本並不壞,她嫁給韓崢,並非隻是因為失身的緣故。
如今一切都變了,叫人唏噓感懷。
“顏師妹確實該多放些心思在學業上。”韓崢低笑著說道。
顏喬喬笑了起來。
“是!”她緩緩點頭,“秦執事和韓師兄教訓得是,我也覺得我該是時候發奮圖強了。從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現在就改,我這就感悟道意!”
“哈!”秦執事發出了尖銳的嘲笑聲,“道意是你想……”
話音尚未落下,隻見顏喬喬抬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綠色光點浮現在指尖。
“怎麼可能!”秦執事與韓崢一起變了臉色。
顏喬喬認真感慨:“好難!”
三層竹樓上,窗戶齊刷刷大開,探出一大片腦袋,嚶嚶嗡嗡地議論起來。
“說感悟就感悟了!”
“綠色道光!莫不是藥道!”
“啊!連顏喬喬都感悟了道意,我這些年的光陰終究是錯付了!”
“顏師妹——”一名學生跳窗出來,趴在扶攔上,“你咋感悟的?說說啊!”
顏喬喬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蓮池的涼水提神醒腦?”
“……”
這一夜,碧心臺蓮池時不時便會響起“噗通”聲。
自此,昆山院學子投池變成了一個固定節目。
*
另一邊,公良瑾見到了昆山院院長。
小老頭坐在一張高大的椅子裡,翹著腿晃來晃去。
林天罡像隻大號的鹌鹑,瑟縮在院長旁邊。
“瑾小子!”院長抬起一根顫巍巍的手指,“咱昆山院什麼人才都有,就是沒出過太監哪!你不會當真要閹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厲害。
方才那寒光凜凜的刀子都繞到他皮膚上了,此刻襠中全是涼飕飕的寒意。
“學生隻是依院規處理。”公良瑾微笑著拱手,模樣客客氣氣。
“院規!院規!”白須小老頭蹦下椅子,憤怒拍桌,“院規上還寫著,凡收繳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點盤查!你讓老夫每日擺弄那玩意兒?啊?!”
公良瑾:“……”
這個求情的手法,竟讓他無言以對。
第6章 自省三千
蓮池上,碧波蕩漾金光。
扶欄邊擠滿白袍學子,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白鷺鷥。
少皇離開之後,氣氛顯而易見地活躍了許多。說來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氣極好,但無論多麼調皮的學生,在他面前也會不自覺變成鹌鹑。
今日,光風霽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話題中心,眾人自然是亢奮不已。
聽著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大公子”、“救美”,顏喬喬忽然感覺身上的大氅有些燙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張被罵作紅顏禍水的臉,性子不穩重不端莊,說話口無遮攔,學業不上心,氣跑過夫子,暗算過執事,對待追求者態度惡劣……滿身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而公良皇族向來高潔,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謫仙中的謫仙。他和她,本該隔著萬丈紅塵、滾滾俗世。
顏喬喬心中暗想,日後萬萬不可再玷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