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冷聲道:「來人,收拾一間乾淨的廂房出來——」
我出聲道:「爹,晏小姐已經在季家認祖歸宗,她現在是季家的小姐,這樣住在 我們家裏怕是不妥——」
晏嬌急忙道:「並無不妥,二小姐不必憂心,對外隻需說我是二小姐的閨中密 友,來此借住幾天便可。」
弟弟跟著說:「是啊,阿姐。」
我佯裝生氣似的瞪了他一眼:「不說我與你因為季家認親那天鬧得滿城風雨,人 人都知道我的未婚夫季諶為了維護你對我動手。」
弟弟皺起眉頭:「有這種事情!」
我心裏安了安,起碼我這弟弟還沒有和季諶一樣為色所迷,非她不可。
我接著道:「遠的不說,便說近的,晏小姐若是真的和我弟弟心意相通,就該為 了以後長久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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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在婚前就住在我家裏,日後你們若是真的成了婚,外面的人隻怕是要說 你們在婚前就已經眉目傳情。」
「我們家一向注重名聲,在這種事情上實在是馬虎不得,還望晏小姐體諒。」
「況且季家,我未來婆母是滿京城出了名的賢慧,你兄長季諶又護著你,他們對 你並無虧欠。」
我將這各種利弊——說了出來,不光站在弟弟的角度,更是站在我爹娘的角度 上,把整件事剖析開來。
我爹近乎強硬地下了逐客令:「下人已經備好了車馬,多謝晏小姐對我兒子的救 命之恩,明日我會親自登門和你父親致謝。」
事已至此,她隻能離開。
8
我弟弟叛逆乖張,天不怕地不怕,自小就愛在外面惹事。
我爹打過他許多次,可都是管不了幾天,他就舊病復發。
這世上唯一能管住他的隻有我。
晏嬌走後,他湊到我身邊來回轉了幾圈:「阿姐,季諶這個天殺的居然敢跟你動 手!看我怎麼收拾他!」
我聽見這話,心裏的刺痛才少了些。
「若有一日,晏嬌要殺我,你怎麼辦。」
「自然是殺了她。」他毫不猶豫地說,「你可是我親姐姐!」
我摸了摸他的頭,有他這句話,我好受了許多。
我喬裝打扮約見季明霄,他是季家庶長子,滿腹才華,卻因為庶子的身份被迫藏 拙,就連科考榜上有名,也隻混了一個翰林院編修。
他在位兩年,同期的同窗們都已經紛紛站隊,投靠朝中的流派,加官晉爵。
唯有他一直在原地打轉,兩次吏部考察,他都被劃去名字。
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季諶的母親。
季諶和季明霄當初一起科考,季明霄的排名遠遠勝於季諶,這件事情本就令季諶 母親臉面無光。
她娘家兄長在軍隊裏有實權,適逢邊關戰火頻起,她便將季諶送到了邊關。
此番季諶得勝歸來的戰役,不算大戰,卻足以讓陛下龍顏大悅,這便是季諶母親 的謀算。
她的目的一直都是讓季諶入朝做文官,三言兩語間便能攪弄風雲。
季諶大勝的計謀出自於季明霄,可當陛下問起的時候,季諶卻說是自己想的。
邊關險峻,季諶母親早就在朝中為季諶鋪好了路,她一直壓著季明霄的發展,便 是害怕季明霄在朝中站穩腳跟,日後她兒子再入朝時便無法再進中樞。
大樑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那便是一家一代隻能出一位朝中掌握實權的官員,陛 下怕結黨營私,形成朋黨。
可我卻知道,季明霄從來沒有屈服過季諶和他母親的手段,他隻是在韜光養晦, 隻等致命一擊。
「我想和公子合作。」
季明霄聞言失笑:「我一個沒有前途的小官,二小姐實在是找錯人了。」
「我沒有。」我目光堅定地看向他,「季明霄,我找的就是你,我要嫁給你。」
他握著茶杯的手一緊,眼中晦澀難辨,聲音依舊輕佻含笑:「我是庶子。」
「我不在意。」
「我在家中並不受寵,甚至處境艱難,嫁給我做夫人,沒有好處。」
「我不在意。」
他嗓音裏的笑意越來越淡,聲音逐漸嘶啞:「我官職很小,沒有前途。」
「我不在意。」
他低下眸子:「那你在意什麼?」
我又想起上輩子死前的絕望,那些噁心的人在我身上作亂,我哭到暈厥,我卑微 地懇求他們放過我,可他們卻變本加厲。
我的哭聲仿佛是最好的助興劑,沒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就這樣難堪狼狽地死了,無人斂屍,父母嫌惡我的死不潔,汙了張家的門楣, 不願給我收屍。
弟弟不顧阻攔前來,被父親杖責,幾十板子打下去他發了高燒,根本起不了身。
他拖著病體給季諶母親寫信。
他囂張了小半輩子,頭一回用了求字。
他求季諶的母親看在我嫁到季家照顧季家一家老小的苦勞上,讓他們給我斂屍。
他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月錢從來都是月初就花銷完了,父親管他又嚴厲。
手裏根本沒有拿得出來的銀錢。
他拿出自幼貼身佩戴的觀音玉牌,價值萬金,並與信件一起送往季家。
季諶母親在看了信以後,這個平時待我好似親女的婆母,收下了玉牌,卻將信件 丟在了地上,隨風吹落,直到落在季明霄的院子裏。
他在院中練劍,薄如蟬翼的信箋,就這樣落在了他的劍尖。
他看完後,歎息一聲,當晚,他簡衣便裝去往我遇害的地方,為我斂骨掩埋,為 我築碑供奉。
他來為我上了七年的香,風雨無阻,每一年的這一日都會如期而至。
我散落的魂魄每一年都隨著他點燃線香的瞬間凝聚一些。
第七年他已經位列朝中三品大員,徹底將季諶踩了下去。 他為我插上燃燒的線香,僕人問他,所祭拜者何人。
他歎息般低吟:「張家二姑娘,張淑媛。」
而我也在這一刻聚散魂魄,去往輪回路。
因為他的憐憫,我不再是孤魂野鬼,得以重生。
「一個很愛打扮的嬌俏姑娘,隻是可憐姓了張。」
他轉身的背影孤寂,天邊殘月在這一刻驅散密佈的陰霾,天光大亮。
我與他四目相對,我卸下偽裝,耳邊是他那一句:「那你在意什麼。」
我認真地答他,近乎有些悲戚地開口:「我想活著,縱然是死,我想體面地死, 我不想再死得不體面。」
「那樣骯髒的死法,令我夜夜驚醒,眼淚決堤,淹沒枕衾。」
他淡漠的眸中拂掠一絲怔愣,良久,他遞給我自己的帕子:「我雖然官職卑微, 卻也能護住自己的妻兒。」
「可二姑娘,你和我弟弟尚有婚約啊。」他無奈極了。
我破涕而笑:「很快,很快就會沒有了,你答應我,不要娶別人。」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二小姐,我出身卑微,沒有人願意嫁給一個沒有前途的庶 子,你是這二十三年來第一個來和我說願意嫁給我的姑娘。」
我絲毫不心虛地說:「不,你會有前途的,我相信你,等你娶了我,保準你官運 亨通!榮華不斷。」
他笑得忍不住搖頭,他似是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狹長的鳳眸微微閉上,好看的 唇角上翹:「好,我信二小姐。」
9
我回府的時候,母親正在指使弟弟寫請帖。
父親滿五十歲,母親準備在府中設宴,請平日裏交好的幾家來吃飯。
「娘,爹爹喜歡熱鬧,若是隻請這幾家怕是不太好,何況,爹爹最近又升了官, 每日來家中拜會的人絡繹不絕,這種關鍵時候,又逢上爹爹的壽辰,若是光請這
幾家,厚此薄彼,隻怕其他人心裏會有意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對爹爹在朝堂 上也不利。」
門外傳來爹爹的笑聲:「不愧是老夫一手培養長大的女兒,如今已經能對朝堂中 的事情一葉知秋了。」
他看向母親:「按照淑媛說的做,此時真是我們家的關鍵時期,萬萬不可有差錯。
「淑媛,你也大了,此次壽宴你就跟著你母親一起操辦,日後你嫁到季家這些東 西都是你要學的。」
忙活了近半個月,才將壽宴的事情敲定。
給季家送去的帖子,小廝特意囑咐:「我家公子盼著和晏姑娘一見。」
季諶黑了臉,他母親反而求之不得。
她巴不得晏嬌能嫁給我弟弟,這樣也能絕了她兒子的妄想。
「你回去和你家公子複命吧,到時候我會帶著晏嬌去的。」
壽宴這日,門庭若市,季諶母親帶著季諶和晏嬌一起前來。
晏嬌這一次的裝扮比以往都要好看,就連妝容都變了許多,整個人瞧著當真是弱 柳扶風、豔絕人寰。
我認出她耳邊的墜子,這是季諶母親的陪嫁。
她為了斷了季諶的念想當真是煞費苦心。
連自己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就是為了讓晏嬌迷倒我弟弟,好順利嫁到我家 裏來。
下車的時候,是季諶扶著晏嬌一起下來的。
看來這幾日在府中的相處,晏嬌重新哄好了季諶,又讓他對自己死心塌地了。
果然,狐媚子的功夫不是人人都會的。
我母親親自帶著我去迎接他們,季諶母親掃視一圈兒沒有看見我弟弟,神色明顯 地有些不好起來。
她強打起來精神:「怎麼不見家中小公子,我女兒可是念叨得厲害。」
「在府裏接待賓客呢。」
季諶母親對著晏嬌笑了笑:「既然如此,嬌嬌,你去找找他吧,在府裏的時候你 不是一直都念叨著要來嗎?」
季諶的臉色又沉了下去,晏嬌羞澀地低下頭,給我母親行了個禮,轉身進去找我 弟弟了。
我卻知道她不是找我弟弟,而是去找書房的行軍圖。
可惜,書房裏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前日夜裏,我給了一筆錢給路過的牛鼻子老道,他神神叨叨跑進來,對著書房一 頓囈語。
說這間房下埋葬著女屍,是不祥之兆。
我爹黑著臉,他原本是不信這些的,可當書房院子裏的槐樹下真的挖出來屍骨 時,他馬上就信了。
連忙從神棍喊為大師!
我爹聽了大師的話,將書房裏的東西全部都搬移過去,裏面隻留下原本的佈置, 以及一張小床。
看見晏嬌走進了書房之後,我端著酒找到了在角落喝悶酒的季諶。
「你怎麼了,不高興嗎?我陪你喝好不好?」
季諶被我的笑晃了眼睛,他一杯接著一杯下肚。
突然開口道:
「淑媛,我想要嬌嬌給我做妾,隻是妾室,不會越過你去。」
「我會給你正室的尊榮,以及侯夫人的權力,我也不會要嬌嬌越過你去,我會好 好地和你過一輩子,這輩子我隻納這一個妾好不好。」
「淑媛,我心裏也是有你的,你們兩個我都愛,一個也離不開。」
我嘗了下澀口燒心的酒液,為難道:「我也想答應你,可是季諶,我弟弟和晏嬌 情投意合,此時正在父親的書房裏談論婚嫁的事情,兩家長輩也在商議,我無法 幫你。」
他瞳孔猛縮,咬牙切齒:「孤男寡女,成何體統!還未定親,你弟弟能不能知道 點廉恥,怎麼能和嬌嬌獨處一室。」
他抓了一個小廝引路,很快就找到了書房。
我心裏算著時間,大約半個時辰過後,人群中一聲走水了,驚得眾人都站了起來。
府中有不少貴重東西,我爹連忙讓下人去找九門提督來救火,他自己又親自帶了 人到火源地。
—整片連著的宅子全部都燒了起來,一盆盆水潑進去,火勢沒有半點熄滅。
我爹慶倖道:「還好我將東西都搬了出來,還好裏面沒有人。」
話音剛落,季諶就抱著衣衫不整昏迷過去的晏嬌從熊熊烈火中滾了出來。
我爹和季諶母親同時瞪大了眼睛,同時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看見兩人模樣的眾人。
「這,這如何結親啊!天爺啊!」
10
府中亂成一團的時候,我走到宴席最末處的柱子旁,隔著三三兩兩的人,和季明 霄對視。
我的目光實在是有些灼熱,燒得他不自然地低下了眸。
我笑了下,不再逗弄他,轉身離開了。
我爹醒了後,氣得破口大罵,老眼裏閃爍著淚光:「今日是老夫五十的壽辰啊!
我娘流著淚哄著他。
我在一旁也裝作悲戚的樣子。
我爹生氣,還有一層關係是,張家和季家是註定要成為親家的,兩家的利益牽扯 太深,誰也不放心誰,唯有聯姻結盟才能互相安心。
我跪在爹爹腳邊,大義凜然道:「爹!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會退縮,哪怕是為了 哥哥弟弟的前程,我也願意忍下今日的屈辱嫁給季諶。」
他們眼圈瞬間紅了。
我繼續道:「可季諶和晏嬌已經有了夫妻之實,照著他對晏嬌的喜愛必然是不會 要她做妾的。」
我爹拍案而起:「難不成他敢要我張家的女兒做妾!」 他這一瞬間的憤怒不是為我,而是為他自己。
他將我認作他的附屬品,旁人輕慢我,他自然也就感到了輕慢。
「他敢。」我哭著道,「為今之計,隻有從季家另外擇一個適齡男子更改婚約, 否則,一是人言可畏,二是季諶混賬難以把控。」
我爹沉下了臉。
他聽進去了我的話,他不在意人言可畏,可他已經被季諶的不可控弄得心有餘悸
了。
我娘適時道:「我記得上一次的科考,季家有兩個孩子中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