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謝懷寂,就在門口。
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蕭遲從天童寺回來就病倒了,這病隻有謝懷寂能治,而他等在了門口。
恐怕,這不是什麼病症。
我明明看著蕭遲的臉,腦海裡浮現的卻是當年先帝的病容。
謝懷寂走了進來。
依舊是身無長物,不染塵埃。
周汝臣揮手讓眾人退下。
他扶著失魂落魄的我坐下,才冷冷看向謝懷寂。
「就算蕭遲白天多有得罪,也不至於命喪黃泉。」
謝懷寂隻看向我,淡淡說道:「我若要他死,他早就死了。我隻是想確認件事。
我知道,謝懷寂想確認,陳霜是不是他的女兒。
他兀自走到蕭遲面前,查看他的身體狀態,又開口同我闲聊。
「裴鸞,我此生唯一嫉恨的人,便是蕭遲。他算不得好人,但命卻實在太好。」
謝懷寂從懷裡取出藥來,往蕭遲口裡灌進去,又用手輕抬起下巴,讓蕭遲吞咽了下去。
Advertisement
做完了這些事,他才回過身來,定定地望向了我。
「可我命不好。即便我背棄修行,做了所有能做的,等我回來時,所愛已經棄我而去。」
我久久怔住了。
曾有人問過謝懷寂,為何還俗入世,他說他定力不足,已破戒。
我以為是色戒。
原來不隻是色戒。
原來還有殺戒。
謝懷寂指了指蕭遲:「一個時辰之內,隻需一盞至親之血,他便會醒來,一切如常。」
蕭遲的父母兄長已去。
他的血脈至親,隻有子女。
周汝臣沒敢動作,而是將眼神投向我。
謝懷寂走到我面前,手指輕敲桌面。
「阿鸞,陳霜是他的女兒嗎?生辰八字,你可以往後推幾個月。但是,生死攸關,你不能冒險。」
我將頭埋得很低,不肯發出任何聲音。
謝懷寂面對我的沉默,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阿鸞,當年我知道你是皇後,我幾乎再也不能安寢。我私自離宮,既是逃避為先帝治病,也是怕牽連到你。我不知道,你委身蕭遲,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我抬起頭來。
謝懷寂正好向我伸出手。
「我能治好他,隻要你讓我帶霜霜回江南,我會守在那裡等你。」
周汝臣聞言一怔,他轉過身去,將選擇留給了我。
我錯愕地看向謝懷寂,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難道是要給我當外室嗎?
謝懷寂眼睫微動,他靜靜注視著我,眸光愈發堅定,彎了彎唇角。
原來和書上寫的差不多。
這皎皎如明月的人,真的被我拉下神壇了。
可惜已是時過境遷。
「謝懷寂,這些年,我從未問過你為何離宮,你也從未問過我為何跟了蕭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謝懷寂手指微滯:「什麼?」
我站起來:「意味著我和你有緣無分。」
我走到蕭遲身邊,定定地說道:「謝懷寂,你不必去江南守著我,因為陳霜真的是蕭遲的女兒。」
謝懷寂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如玉的面容有了細微的碎痕。
「謝懷寂,你想驗證,那就驗證吧。」
陳霜就在蕭遲府上,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去取血。
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就帶著陳霜回來了。
陳霜臉色發白,手上裹著紗布,跟在我身後。
我將手裡的那盞鮮血往蕭遲口中喂去。
謝懷寂本想攔我,但又收回了手。
「阿鸞,他若不醒,我還有法子。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讓他死。」
我謝絕他的好意:「蕭遲一定會醒的。」
周汝臣目光掃過陳霜的手,關切地問她疼不疼。
陳霜抿緊嘴唇,委屈極了。
謝懷寂上前查看陳霜的傷口。
他輕輕揭開紗布,陳霜的掌心是半指深的傷口,劃過整個手掌。
是我剛才用匕首劃的。
蕭遲悠悠轉醒,他睜眼便看到我,輕聲喚我阿鸞。
謝懷寂聽見蕭遲的聲音,臉色驟然慘白,整個人都僵住了。
「霜霜,真的是,他的女兒。」
我去給蕭遲倒水,順便看向謝懷寂:「不過是場誤會。謝懷寂,你走吧。」
謝懷寂漸漸站不住了,他雙手撐在桌沿,無力地垂著頭,胸腔裡發出寒意滲人的笑。
「誤會?那我毒殺先帝,不是誤會,處死我吧。」
蕭遲剛醒過來,乍然聽聞此事,他猛地咳嗽起來。
他是真不想放過殺害先帝的兇手。
蕭遲和先帝,一母同胞,兄弟感情親密。
我給周汝臣遞眼色,他親自將謝懷寂請了出去。
蕭遲伏在床上,問我為何要放人走。
我站了起來,看向蕭遲,聲音漸漸冷了。
「蕭遲,你忘了先帝是怎麼死的?我們做過的事,也不比他好多少,還翻什麼舊賬?」
10
世上事並非空穴來風。
先帝纏綿病榻之時,我和蕭遲確實有過幾回。
寢殿縈繞著苦澀的藥味,宮人又用極重的沉香去遮蓋這藥味。
兩相重疊下來,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蕭遲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偶爾會看看我。
我趁機對上他的眼神:「王爺很無聊?」
蕭遲從來不和我闲話。
此刻也隻是怔了怔神色。
我施施然走過去,停在他面前,彎下了腰。
「我知道是你。」
蕭遲愕然:「什麼?」
我貼在他的耳側低語:「那半個月都是你。」
他失手打翻了杯子。
我蹲下身去,用手帕包起碎片,抬眸看向蕭遲:「現在是不是不無聊了?」
蕭遲眼神倏地晦暗起來。
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和蕭遲在一起了。
陳霜還在屋子裡站著。
她面色呆滯,嘴唇微張。
真實的宮廷秘聞,可比書上寫的刺激多了。
蕭遲被我說得氣勢弱了下來。
「阿鸞,孩子還在這裡。」
我見他氣色如常,甚至還能屈能伸,便知道謝懷寂沒有騙我。
蕭遲是真沒事了。
周汝臣從外面走進來,應當是送走了謝懷寂。
我也要和他回去了,順便把皇帝也帶回宮。
陳霜今日累了一天,便留在蕭遲府上歇息了。
馬車內,皇帝嘴裡塞滿布團,哭得眼睛都紅了。
周汝臣伸手取下他嘴裡的布團。
皇帝立刻開始了抗議。
「汝臣叔叔,母後要殺我!她比皇叔還可怕,拿著刀就進來了。」
皇帝伸出胳膊來,小臂上赫然是新劃的刀傷。
周汝臣安撫皇帝,皺眉嘖嘖道:「那我回去參她一本。」
皇帝用餘光瞟我,語氣些許不滿道:「隻是參她嗎?不能把她打入冷宮嗎?」
我看他一眼,皇帝噤了聲。
他將周汝臣的胳膊,抱得更緊了。
我轉過身去,掀起車窗的簾子,讓晚風吹進來。
我總覺得悶得慌。
周汝臣側目看我,他將手搭在我肩上,用手指輕輕拍著。
我深呼吸了好久,才放下簾子,敢去問周汝臣:「他,怎麼說?」
周汝臣稍作措辭,簡短地說道:「阿鸞,他要離開京城了,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輕應了聲好。
此後,一路上再也沒說話。
等回到宮中,我和周汝臣進了寢殿,我才泄了全部力氣,腳步虛浮,徑直倒在了床上。
周汝臣站在床邊,嘆了口氣。
「陳霜,是謝懷寂的女兒,你為何要瞞著他?」
我閉了閉眼,臉頰一片冰涼,聲音也更加艱難。
「你也聽到了,他知道的話,他不肯放手的。」
周汝臣坐了下來:「阿鸞,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謝懷寂如山間明月,冰清玉潔,心思至純至真。
他的愛也是如此。
寧肯在天童寺苦守十五年,他也不肯原諒我和蕭遲。
我看向周汝臣:「他若是知道,我和蕭遲,早在和他之前就有了首尾,隻怕又要耗去數十年的光景了。」
先帝第一次召我侍寢,嫌那燭火晃眼,便讓各處熄了燈火。
夜裡伸手不見五指,我等了很久,直到有人觸碰到我。
我用手勾住身上那人。
過了幾夜,我便發覺出來,這不是先帝,不是五十歲的人。
我在那人脖子上咬下牙印,白天便在小王爺蕭遲身上見到了印記。
原來是他。
這是先帝的安排。
直到我有了身孕,生下皇子,也再不用侍寢了。
蕭遲裝作不認識我。
在那以後,我成了無所事事的小皇後,在千佛殿遇到了謝懷寂。
周汝臣微微嘆氣,凝視著我。
「但我看到,阿鸞很喜歡他。」
11
那年的裴鸞,從貴妃成了妖後。
但也才十七歲。
謝懷寂說要娶我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是個小侍女。
「那你等我再過幾年,皇後娘娘放我出宮,我就能嫁給你了。」
謝懷寂抬眸看我,他倏地笑了,笑起來好看極了。
他說:「可我聽說過皇後,她會放你嗎?」
他聽說過我。
我怔住了,我的名聲可太差了。
尤其是我和皇帝,還有蕭遲的事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是皇帝的皇後,卻和蕭遲有個兒子。
我的臉紅得發燙,隻能落荒而逃。
我那時候,每天夜裡睡不著,就望著月亮,在心裡準備措辭。
或許可以告訴謝懷寂,我的情況很復雜,但那都不是我自願的。
我和你私奔好不好?
但是,謝懷寂看見我了,看見我和先帝同時出現。
那一瞬間,不隻是講經聲停了,我的心也幾乎停滯了。
我準備的話術一句沒用上。
我再沒見到謝懷寂。
我蹲在千佛殿的地上,重復喃喃道:「隻是皇後,就把你嚇跑了啊。我的情況還很復雜呢。」
周汝臣用手拭去我的眼淚:「那你和我說,隻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會照單全收。
我靠在周汝臣懷裡:「那我和你說吧。」
後來我發現我懷孕了,我不敢叫太醫。
我天天還要守在先帝的病榻前,每天出現在我眼前的隻有蕭遲。
蕭遲在找謝懷寂,但他都找不到,我更不可能了。
我等不了,我隻能想辦法。
我和周汝臣說:「其實,我一開始是見到蕭遲就別扭,但在最絕望的時候,我才發現還好有蕭遲。」
蕭遲不算是好人,但他也不是壞人。
先帝子嗣艱難,讓蕭遲代為臨幸,日後讓蕭遲扶持江山,也更為可靠。
蕭遲覺得古怪極了,僵持了幾年,都不太情願。
而且先帝的嫔妃都年紀很大了。
先帝也犯難,於是就說,那重新為你納一個吧。
那個不知道算倒霉還是幸運的小姑娘,就是我,裴鸞。
十五歲那年,我還在和周汝臣放紙鳶。
我不知道在層層朱牆紅瓦之內,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周汝臣少有才名,紙鳶也扎得精致。
他說,我要是以後嫁給他,給我扎個鳳凰的。
我問他,鳳凰是什麼樣子。
周汝臣說:「你啊,你的名字就是鳳凰的一種。」
一語成谶。
周汝臣花了十五年,走到了我身邊。
他闖進我的宮中,問我願不願意看他一眼。
我開玩笑地說:「可是,周大人,我的情況比你想得要復雜。」
【番外篇】
謝懷寂在離開京城前,向周汝臣討要了一件裴鸞的東西。
周汝臣身上的配飾幾乎都是裴鸞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