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摟著身邊的美人問我:「這是誰生的女兒?」
旁邊立刻有內侍答:「回皇上,是被打入冷宮的莫嫔娘娘,娘娘如今已仙逝。」
「莫嫔?」他茫然地嘟囔了一聲,「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又答:「公主名喚綾華。」
卻不想父皇不耐:「我問莫嫔叫什麼名字?」
「這...」那內侍神色也茫然起來,吞吞吐吐說不出話。
父皇無所謂地擺擺手:「罷了,就是她吧。」
他躺進身旁美人懷中,閉上眼:「昭告天下,綾華公主要去和親。」
「是。」那內侍應著。
接著他轉向我:「公主,快些領旨謝恩吧。」
我卻並未立刻動作,反而一直保持著直挺挺跪著的姿勢,忽然開口:「莫卿顏。」
「什麼?」那內侍脫口而出。
躺在美人懷中的父皇也向我望過來。
「我的母妃叫莫卿顏。」我直視著他,說。
說罷,不待他有何反應,磕了個頭之後便不理會他們,轉身自顧自離開。
走出門外,站在大殿的臺階之上,看周圍高高的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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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眯起眼。
這吃人的深宮,終究是把人存在過的痕跡都抹殺了。
20
父皇派使臣去鄰國商議,在允諾割讓城池補償銀錢並送公主去和親之後,鄰國終於退兵了。
皇宮裡霎時好像熱鬧起來。
每個人似乎都在為我和親之事忙碌。
他們將我安排進了芙蓉殿,派了好多人過來服侍我。
他們給我琳琅滿目的珠寶,給我數不清的嫁妝。
曾經被人忽視的我,現如今終於得到所有人的注視了。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高興。
冷宮的娘娘們一起為我繡了一塊蓋頭。
也不知她們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這蓋頭竟是用金銀線繡制的。
她們說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這蓋頭全當一點心意,被我珍而又重之地收起。
原本以為自己便會這樣渾渾噩噩嫁過去,從一個牢籠裡進到另一個牢籠,卻不想在臨走之前又聽到了他的消息。
——他起兵謀反了。
聽說,他聯合輔國將軍以往的舊部帶兵入城,行動是無比迅速。
我父皇昏庸,京中權貴也都是安於享樂,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抵抗。
消息傳到我這裡時他的戰馬已攻破城門。
我在殿中摩挲著玉牌下掛的玉扣出神,聽著外面傳來宮女太監們慌亂的尖叫,心中卻極其平靜。
想到他被流放時那一個回眸,眼底的恨意不加掩飾,我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的。
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推開,我聞聲回過頭去,看到竟然是冷宮一位我喚作「玉姨」的娘娘闖了進來。
我驚訝,照理來說冷宮有專人看守,她們是出不來的。
她一進來便拉著我向外走,邊走邊快速解釋:「看守冷宮之人已經跑了,聽他們說以總管趙德順為首的太監叛變,那些人要抓皇族之人去陣前邀功,你要趕緊逃!」
我一驚。
趙德順正是我父皇身邊的總管太監,可謂宮中頗有權勢之人,連後妃都不敢輕易得罪他,他為何會叛變?
不過我也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趙德順對於冷宮眾人來說絕對是不想輕易招惹的。
很多娘娘就是因為得罪了他才被關進冷宮的,趙德順睚眦必報,如今他得勢,冷宮裡這些與他有嫌隙之人他未必會想起來,但若是手下有人想要拿她們去巴結趙德順,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惶惶,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玉姨拽出門外。
我這才驚恐地發現,門外已經亂成一團。
宮女和太監們竟在哄搶原本要隨我帶去去鄰國的嫁妝,每個人都紅著眼爭搶,甚至鬧出了人命。
玉姨也看到了,她未作停留,冷哼一聲道:「別管他們。現在宮門尚未打開,能不能活著都是問題,他們還心存僥幸搶這些東西,真是不知輕重!」
我卻聽完她這話後連忙拉住她:「既然宮門未開,那我們如何逃出去呢?」
她頓了頓,忽地看我一眼:「我們自有辦法。」
我一怔。
不明白在宮門緊閉的情況下她會有什麼方法。
但是既然她這樣說了,那一定是沒問題的。
想到這裡我也開心起來,卻不是為我自己開心,而是為她們。
她們被困在這裡這麼多年,終於可以逃出去了。
所以我也不能拖她們後腿。
我拉住急急忙忙向外走的玉姨,對她道:「我若就這樣逃了,那日後也會被當作餘孽來追捕,總有被抓住的風險,咱們得做些布置。」
她停下,似是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忙問:「你有什麼想法?」
我定定地看著她,道:「假死脫身。」
我們避開其他人,找了一具與我身形相似的小丫鬟的屍體,給她換上我的衣裳。想了想,我還是將證明我身份的玉牌掛在她的腰間,包括韓濯給我的玉扣也並未拆下。
做完這一切,我跪下給她磕了個頭,道了聲謝。
之後將燈油倒在周圍,親手點燃了火。
走出芙蓉殿那一刻,我忍不住停身回望。
見窗棂處已有煙塵逸出,華麗的宮殿即將被大火吞沒,不免有些悵然。
此次出逃,除了冷宮娘娘們給我繡的蓋頭和書姨那破碎的簪子之外我什麼都沒帶。
就好像心中下定決心要與以往做個了斷。
自此之後,我不再是公主。
綾華已經死了。
我跟隨玉姨來到冷宮附近一處城牆下,路上刻意避著其他人。
事實上,因為身世的原因,見過我真容的人極少,再加上我現在是丫鬟的打扮,即使面對面也未必有人能認出,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仔細不讓別人看見。
其他娘娘早已在此等待,她們見我過來,也不多說,迅速朝我圍過來,遞給我一根繩子。
其中一位娘娘道:「外面正亂著,早已沒了巡護的禁衛軍,現在正是逃出的好機會。」
另一位接著說:「不過動作要快了,剛過來時我們看到已經有趙德順那邊的人開始搜捕私自翻牆出逃之人,但凡有人拿著梯子或者椅子便會被他們攔下。」
話到這裡我聽後也急切起來。
「綾華,這繩子你拿著,你身手最好,一會我們會在下面託住你,你翻上牆之後順著這繩子下去,將繩子一頭綁在外面那棵樹上,我們再順著繩子爬上去。」
玉姨這樣說著。
我一聽,確實這樣是個方法,隻是考慮到隻憑一根繩子爬上牆頭並非易事,但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便沒有多做懷疑。
我朝她們點點頭,目光掃過去,卻見她們神色有異,似是有什麼想說的話。
我以為她們這是擔心事情不會成功,便堅定道:「大家放心吧,我一定會努力爬上去的!」
玉姨忽然笑了笑:「這樣我們就放心了,時間不早了,快些吧。」
她說著,其他諸位娘娘們也互望一眼,按照先前的設想,互相攙扶,互相幫助,她們在高高的宮牆邊疊起一道金字塔狀的人梯。
我踩著這道人梯慢慢爬上宮牆,先將繩子放下去,接著自己再順著繩子滑下。
宮牆外不遠處有樹,我將繩子這頭綁在樹上,確保結結實實,之後又來到牆根下,對著裡面喊:「玉姨!我綁好了!你們也趕緊過來吧——」
但是裡面,沒有回應。
我心裡忽生出莫名的慌亂。
「玉姨!玉姨!你們聽得到嗎?!」我再次大聲喊。
牆對面依舊靜靜的,好像不曾有人的樣子。
我終於徹底慌了,急急忙忙拉住繩子,我想的是再順著繩子爬回去。
可是繩子輕而易舉就被我拉了過來。
我呆呆地,看到繩的末端從高牆墜落,上面纏著一封信。
顫抖著將信封撿起,看上面「綾華親啟」四個字,是玉姨的筆跡。
我已經有些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了,急急忙忙將信封拆開。
「綾華,很抱歉用這種方式與你告別。
我們幾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跟你一塊走了。
你不要太過傷心,也不要太過驚訝。
你也知道,我們自打進入冷宮之日,包括宮中你那性情薄涼的父皇,包括宮外我們賣女求榮的母族,在那一刻都與我們撇清關系了。
冷宮便是這般吃人的所在,況且我們中有些人已經在裡面待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精神瘋癲不說,還染上一身傷病。
即使我們逃了出去,天地之大,我們既無處安身,反倒會因逃亡而死在路上。於是我們決定就不走了,待在宮中,想來不論前朝如何動蕩,也不會禍及冷宮。所以你不必為我們擔心。
我們這些人,從十幾歲入宮承寵,到觸怒陛下被打入冷宮。在這期間風光過也失意過,人生已經沒有太多寄託。
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
以前總跟你說,這隻是人與人之間淺薄的緣分,不必投入過多的深情。其實不是哦。我們都非常感激,能夠在冷宮中遇見你。
你常說沒有我們,你早就死了。那我們何嘗不是呢?如果沒有你,我們又如何在這寂寞的冷宮中活下去。
所以綾華,我們孤獨的時候有你陪伴,但在你孤獨的時候,我們卻無法跟你一起往下走了,你可別怪我們呀。
綾華,讀完信之後擦擦眼淚,即使是一個人也要努力活著,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o」
一口氣讀到最後,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用手敲打磚紅色的牆面,邊哭邊喊:「玉姨!你們不走的話那我也不走了!我跟你們在一起!」
我拿起繩子想要用力把它扔到牆那邊,自己再順著繩子爬回去。
卻不想牆那邊陡然傳出一聲厲喝。
「你不走?你是想讓我們死給你看嗎!」
是玉姨的聲音。
我呆住。
又一人的聲音響起。
「綾華!就當是為了我們,你也得好好活著,否則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你立刻就走,不要回頭!」
「你留下也隻不過是死而已!」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我已泣不成聲。
她們分明是抱著必死的心態做的這件事。
是身有傷病所以不想出宮?怎麼可能啊,出宮的機會她們盼了那麼多年,她們盼了那麼多年……她們這樣做分明是怕拖累我。
在冷宮就會沒事嗎?
不說別人,她們一旦被趙德順的人抓住,就不會有好的下場。
「綾華,別辜負我們啊!」
娘娘們的喊聲越發急切,甚至帶了絲絲哀求。
我擦了擦眼淚。
最終我還是跪在地下,朝她們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喊道:「綾華叩謝娘娘們養育之恩!我這就走了,還請諸位娘娘一定要保重身體!」
我說完,最後看了這高高的宮牆一眼,轉身向它對面走去。
我知道,現在我終究是孤身一人了。
22
從宮中逃出已有半月。
半月裡,我想要逃離京城,但因身上沒有盤纏,最後是混在人群中行乞。
城裡城外皆是難民,我在其中一點也不顯眼。
隻是光看這難民的數量,便知現如今我朝已破敗到了什麼程度。
起初我以為是韓濯所引發的戰爭的原因,不過在詳細了解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天下發生大旱,朝廷遲遲不發賑災的錢糧,反倒為了充盈國庫大肆徵稅,已經有無數人飢餓至死,也有無數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
我看著這些飢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難民,心中頭一次生出了對我父皇的怨恨。
聽說韓濯在踏破宮門之日便將我父皇殺死了。
韓濯殺了他,或許是件好事。
第一次見到楚秀秀是在城郊的巷子裡。
那日有善人在路邊施粥,我排隊領了點喝完,正要回去還碗,忽見幾個青皮無賴向我走來。
其中一人對為首之人猥瑣道:「大哥,就是她!我觀察好幾天了,雖然她身上髒了點兒,但模樣著實不錯。而且一直獨身一人,兄弟們玩夠了,可以賣到窯子裡!」
我一怔,這才知道他們想要對我做什麼。
我環顧四周,見在巷子口是有幾個人,但他們看到這些人便迅速躲開了。
「別走!救救我!」我衝他們喊。
那為首之人扇了我一巴掌:「臭娘們兒!叫什麼叫?!」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卻也沒放棄反抗。
慌張躲開為首之人向我伸過來的手,身體卻還是被他抓住,很快便被按到地上。
「你放開我!」我在他身下掙扎。
他指揮手下按住我,罵罵咧咧地欺身便上。
一股無力感從我的心底升騰而起。
在我以為沒救了之時,忽然聽到巷口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喊:「官差來了!官差來了!」
欺負我的那些人都是一驚,停下動作起身去看。
我抓住機會一把將那人推開,自己從他身下鑽了出來。
我這才看清是什麼情況。
巷口站著一個姑娘,她身後有幾個家丁打扮的人,那姑娘正對那幾個人說:「在這裡!就是他們!還請大人們救命!」
說著她跑過來,將我拉到巷口那邊。
巷口那幾人也紛紛大喝:「我們是薛員外府上,哪裡的青皮無賴!還不快快離開!」
薛員外正是方才施粥之人,想來是那姑娘見我受欺負,去施粥那裡搬了救兵,薛員外既有此善心,定會派人來相助。
那幾個無賴想來也是想通其中關竅,為首之人惡狠狠瞪我們,留下一句「我們走著瞧」,便帶著他的手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