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她的手:「雪生,我們不回去了,我帶你回京城,我是——」
「娘,虎哥,沒了。」
我的喉嚨一下子像是被掐住了,發不出丁點兒聲音。
我這才發現,周鹿拉著一輛板車,板車上躺著個人。
「我的兒啊——」
蘇大嫂悲愴的哭聲從門口傳來。
她跌跌撞撞地撲到小虎身上,雙手胡亂地摸索著,好像在查探他還活著的證據。
可是,沒有。
小虎的手上,已經長出了屍斑。
我連滾帶爬撲過去抱住蘇大嫂,我想安慰她,我想說點什麼,可我喉嚨艱澀哽堵,一個字說不出來。
他才,14歲啊……
還是個孩子啊…..
蘇大嫂的聲音漸漸平息,她緊緊抓著小虎僵硬的手,雙眼通紅,沉聲問:「我兒,勇乎?」
我的心狠狠一震。
周鹿聲音嘶啞,擲地有聲:「勇冠三軍!」
「好!好好好!」蘇大嫂聲音鏗鏘,帶著哭腔,「沒有辱沒他爹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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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外,悲悽的哭聲連成一片。
簡單的喪儀後,周鹿將小虎裝進薄棺,和其他幾個將士抬著去了鎮東邊的山。
那也是寨子裡的弟兄的埋骨地。
這裡密密麻麻的都是墳,新的、舊的、高的、矮的……
我們在一處已經長滿雜草的墳邊停下。
我看清了那墳前木板做的墓碑上的字:蘇大成之墓,孝子蘇虎敬立。
我腦子好似被劈了一下。
蘇大嫂從未說過……
小虎嘴裡隨時掛著他爹,還說等他爹回來可以和周叔比喝酒……
我便以為……
我一直以為……
我望著漫山遍野的墳堆,好似看見了萬裡黃沙、金戈鐵馬,將士們前僕後繼…..
淚水瞬間朦朧我的雙眼。
我顫抖的目光落在雪生身上。
她十歲了。
身量矮,又瘦,小小的一個。
此刻正和她爹還有其他叔伯忙著挖土,悶不吭聲,一鋤一鋤。
堅毅,又悲傷。
我確實再也開不了口了。
蘇大嫂不願意回家,想再陪陪小虎。
雪生也沒回家,說是要陪陪她來邊關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
我想陪著,周鹿拉著我回家了。
路上他寥寥數語講清楚了事情。
小股敵軍來犯,陳副將帶人應戰。
敵軍撤退,讓新兵蛋子去收拾戰場。
小虎被還沒死透的敵軍一刀扎在了後心。他反應很快,反手割了敵軍喉嚨……
可是,傷及心肺,救不活了。
周雪生知道,從伙頭軍的營帳趕到軍醫處的時候,小虎已經去了。
是她,親手替小虎擦洗、換衣、束發。
我不敢想象,我的孩子當時有多難受。
我捂著臉哭了一晚上。
小虎……多好的孩子啊……
蘇大嫂怎麼辦啊……
要是我的孩子..我不敢想。
我沒敢問雪生的心情,周鹿也不讓我開導她。
她隻是呆呆地坐在門檻上,望著不大的院子,一坐就是小半天。
待了三天,周鹿帶著雪生回軍營了。
我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撲過去,把人留下來。
我是公主,我是大夏長公主,我的親弟弟是皇帝!
我該以身作則!
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該身先士卒保家衛國!
19
蘇大嫂很快振作了。
我說:「大嫂,你好好的,雪生給你當兒子,以後給你養老送終。」
她爽朗的笑容帶上了哀傷,「我沒事,我會好好活著的,我還要給他們兩父子上墳,燒紙錢呢!」
反倒我哭得亂七八糟。
周鹿用滿身大大小小的傷疤,升了軍職。從百夫長,到騎督,到中郎將。
他從不說辛苦,隻說一切都好。
隻是,他的皺紋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而立之年,已經有了許多白頭發。
怎麼可能好呢?
自己打仗,還要想方設法保護孩子...
雪生和一群半大孩子在伙頭軍,還沒有很明顯的男女之分。
她很小心,也沒有發育,鬼精鬼精的,竟然安安全全混過了三年,甚至當上了百夫長。
她從不說軍營艱苦、戰場慘烈,隻說好玩兒、她反應有多快。
但她身上的傷會告訴我,我的女兒有多艱難。
她的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也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用她瘦弱的肩膀,幫著抬棺送葬。
我記得有一次,她特意帶來幾個朋友,一個個給我介紹,這是蘇虎,這是趙鈺,這是劉勇……
我在蘇虎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回廚房給他們張羅飯菜。
並不像。
是孩子聽到相同的名字,想故友了吧?
那晚上,雪生突然問我:「娘,他們的名字怎麼都是虎啊、強啊、勇啊的?」
我還沒回答,她已經開口:「是因為父母希望兒子勇猛異常,在戰場上活下來吧?」
我摸著她的頭:「嗯。」
我一直藏著秘密,隻是每次看見兩父女的傷便有些忍耐不住:「這仗能打完吧?
什麼時候打完啊?」眼淚撲簌簌直掉。
周鹿總會抱住我,堅定道:「快了,快了,我會顧好自己,兒子也會顧好自己,你別怕。」
後來他軍職高了些,說出的話更有說服力了:「趙將軍說,咱們皇上是英明的,勵精圖治,送來了源源不斷的糧草軍備,皇上,是想殲滅蠻獠,永絕後患的。」
「阿寧,快了,趙將軍說我們糧草充裕,重鎮也在休整,快了...」
我和蘇大嫂和許多老弱婦孺自發加入了加高城牆的隊伍,煮糯米、背石灰、背砂石…..
去山上伐木,抬回鎮上,讓木工師傅重修城門……
拿鋤頭、鏟子、鐵锨去疏通護城河...
連一些小孩子也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所有人團結對外,保護家園。
我們也在醫館幫忙。
醫館會送來許多軍營處理過、但是還需要繼續救治的傷員。
每一次,我都害怕看到我的孩子。
但是,每當我看到她的朋友,也心痛得無以復加。
他們告訴我,周雪生厲害得很!
周雪生竟然敢主動請纓單槍匹馬去應戰蠻獠的小王子!把那臭屁玩意兒打得落花流水!
周雪生的計謀有點缺德,但是實在好用!
周雪生幫我擋了一刀。
要不是周雪生反應快,拉我一把,我就死了!
雪生娘,你可以當我娘嗎,我好久沒見過我娘了,你抱抱我行不行……好冷…
20
突然一天,城中又敲鑼打鼓,有巡邏兵奔走急乎。
「進山!進山!狼煙起了,有蠻獠打過來了!」
鎮中人們飛快回家拿好貴重物品和一些錢財,拖家帶口往山上跑。
而男人、能動的傷兵還有一些富戶家裡的護衛紛紛拿上武器站上了城牆。
蘇大嫂拿起了小虎的大刀毅然決然上了城牆,我想了想,也拿起了長刀。
我是公主,更應該守衛邊疆。
城牆上不隻我和蘇大嫂兩個女人,還有很多女人。
她們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有菜刀,有修補痕跡的弓箭,有斷掉的紅纓槍……
她們眼神堅毅,眸底滿是痛恨。
我深深被震撼了。
她們,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
「列陣!」守城將軍大聲命令道。
隨著他的命令,將士們迅速行動起來,城牆上的弓箭手緊張地拉動著弓弦,士兵們則拿起長矛和盾牌,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
我和蘇大嫂等人,各抱著一捆羽箭,貓著腰在城牆上跑。
有的在搬石頭,有的在送柴禾,有的抬桐油……
鐵蹄聲越來越近,大地似乎都在震顫。
我的心,揪緊了,恐慌,害怕。
我強迫自己冷靜,穩穩抱著羽箭,飛快運到圈定的地方。
「放箭!」
破風聲響徹長空,殺聲震天。
21
四天。
我們堅持了四天。
我們頂住了一波又一波攻勢。
第一天見到地獄般的景象:放眼望去,都是淋漓的血,是殘肢,是屍體,耳邊都是慘叫、哀鳴…
我吐了。
強逼自己吃了幾個窩窩頭,逼自己動起來。
我是公主,我該身先士卒!
我不能給我丈夫、給我孩子丟臉!
敵軍瘋狂進攻。
已經躲進山裡的一些人也回來了。
潑熱油,滾木頭,推長梯,射箭……
我甚至成了有經驗的守軍,可以飛快指導新加入的女人、半大孩子做事。
好在,城牆加高了,很堅固。
好在敵軍隻是人多,沒有大型攻城的器械。
好在,前方牽制住了敵軍大部分兵力。
領兵御敵的將軍李肅說,總會有一兩股敵人在前面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繞到這邊搶東西。
他還說,自從趙將軍來後,已經很久沒有敵人能摸過來在鎮裡行兇搶劫了。
他說,前方定是焦灼的重要時刻,我們一定要堅持住,不能給他們拖後腿!
所有人鏗鏘有力地回答:「人在,城在!」
我的手臂酸得快要抬不起來了。
我殺了許多人。
我身邊也死了許多人。
女人死了很多。
她們總想保護人。
或許,她們想保護自己的孩子,保護自己的丈夫…
她們還要保護我。
蘇大嫂說:「我得護著你,我不能讓你兒子回來找不到娘。」
一旁的女人聽見了,驚異望來,然後握緊半截紅纓槍,走到我身前。
我將所有人——看過,走下城牆。
既如此,那我去幫著做箭吧。
「援軍!是援軍!」
一聲高呼打破了焦灼。
我飛快轉身,看到夕陽餘暉裡,一隊人馬氣勢如虹,疾馳而來。
一馬當先之人,可不就是周鹿!
22
將士們齊齊高呼:「沙柯首領已死,爾等速速投降!」
「沙柯首領已死,爾等速速投降!」
「沙柯首領已死,爾等速速投降!」
大地瞬間寂靜,隻餘旌獵獵作響。
緊接著,歡呼聲響徹雲霄。
「贏了!」
「我們贏了!」
「哈哈哈哈…」
敵軍逃的逃,降的降。
城門大開,我瘋了一樣衝過去,揪著周鹿的褲子急切地問:「雪生呢?雪生呢?!」
周鹿弓腰握住我的手:「沒事,她沒事。」
沒事才怪!
那傷口再深一點,右手就沒了!
而且,醫館的老大夫說,治好了,也不能上戰場了,不能久拿武器,會手抖。
我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我的女兒啊……
可周雪生樂呵呵的:「沒事,娘。不打仗了。蠻獠沒了!哈哈哈哈!」
她很痛快,治傷也不消停,綁著夾板還要和其他人去喝花酒。
從周鹿口中得知,蠻獠的人本想聲東擊西。
大半在前面營造同歸於盡的架勢,小半繞過來想快速攻下重鎮,直取後面富庶的郡縣。
本想等我軍上當後,敵軍就悄悄撤下後軍,繞過來幫著攻城。
趙江識破了敵軍的計謀,將計就計,和敵軍虛與委蛇,待敵軍撤走兵力,帶大
軍一鼓作氣,直搗蠻獠的都城。同時派周鹿帶五萬將士截殺前來幫著攻城的敵軍。
這場仗打得漂亮,周雪生屢立奇功,提拔為校尉。
軍中最年輕的校尉。
等朝中派來的人到了,大軍班師回朝。
路上,我讓周鹿帶我去見趙江。
他是認識安惠公主的。
我也和雪生說了我的身份,她瞪大眼:「好家伙,我馬上就要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啊!」
我推她額頭:「別高興太早。」
她眉眼一暗:「娘,我可以帶小遇小剛他們回京城嗎?」
「當然。」我望向馬車外的周鹿,「你爹不也帶了很多叔伯回去嗎?」
23
我想,我的女兒,該享福了。
隻要她不為非作歹、殺人放火,她親娘我,都給她兜著。
我知道周雪生很野,但沒想到她能野到我預料不到的程度。
她竟然大庭廣眾之下調戲人家簪纓世家費盡心血養出來的狀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