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兒一直是男孩子打扮,因為周鹿下山請人給她批過八字。
說是要把她當男孩兒養才能長大,過了十八歲,就順當了。
所以寨子裡好些人以為她是兒子,知道的為了她能順利長大也沒有四處說。
病怏怏的狗蛋兒逐漸康健起來。
蒼白的小臉兒曬得黑黃黑黃,細瘦的胳膊腿兒越來越有力量,跑起來,小短腿搗騰得飛快。
她上山抓兔子,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抓蛇,抓老鼠……
簡直一個無法無天的野猴子。
周鹿經常被氣得跑到我面前哭。
「你看狗蛋兒!」
我隻好端起架子,拿出鞭子,家法伺候。
一動手,周鹿要攔,陳大娘要攔,王嫂要攔,連黃大夫也要罵我。
她犯了大錯,我會把她拎到屋裡收拾,小錯…我管不上。
寨子裡的孩子都怕我,偷偷叫我母老虎。
我:「...」
周鹿的付出很有成效。
在狗蛋第一次沒有生病就過完了一個冬天的時候,他大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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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狗蛋兒算是能活下來了吧?」
我眼眶酸澀,淚水滾落,拍著他的背:「嗯,狗蛋兒能活下來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那年,周雪生六歲。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周鹿打聽好了歸順朝廷的事宜,安排好不願意去打仗的,接受了林知府的招安,隨軍去西南邊境,抵擋蠻獠。
他讓我安安穩穩等著,所有人都會照顧我。
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等在遙遠的地方,連生死都要隔著幾個月才能知道。
我扮成男人,背著狗蛋兒悶不吭聲架著馬車,跟在大軍後面。
一路有驚無險,到了邊境,與結伴同行的商隊分開後,又往前走到邊陲的邑安鎮。
住了幾天客棧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帶狗蛋兒住進去。
同院的還有三家人。
做小本生意的孫大哥一家,房主王大娘一家,還有也是追隨當兵的丈夫來的蘇大嫂一家。
孫家有一個女兒,比狗蛋小;王大娘的兒子和丈夫都死了;蘇大嫂有一個十來歲的兒子,丈夫在軍營。
我換回女裝,又觀察幾天,詢問蘇大嫂怎樣給軍營裡的人傳話。
邊陲的人比較開放,女子多潑辣,也是一個家的頂梁柱。
蘇大嫂心直口快,為人善良,是可信之人。
她愣了愣:「你……」
我解釋道:「我丈夫從軍,我不想離他太遠,便帶著孩子跟過來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和她兒子玩在一起的狗蛋兒,整個人柔和下來:「我帶你去吧,軍營裡隔段時間會有人出來採買,集中在城門口寄信送信……」
我帶著狗蛋兒在鎮子安置下來,沒事便四處走走,想做點兒營生。
可惜,我什麼都不會,反倒蘇大嫂主動找我,讓我幫她做豆腐,她付我工錢。
13
我知道蠻獠的人狡詐兇狠,也知道戰爭殘酷。
但我不知道,離著邊境還有十多裡的鎮子,也能這麼危險。
半夜有小股敵人進犯,被守軍圍剿後,逃脫的人在鎮子裡亂蹿。
街上銅鑼響個不停,士兵的喊聲、腳步聲、馬蹄聲雜亂無章。
我一手抱著大睜著眼睛的狗蛋兒,一手抓著周鹿給的長刀縮在床底下等天亮。
我不能怕。
我怕的話,狗蛋兒更怕。「啊——」
隔壁房傳出蘇大嫂的尖叫。
我哆嗦了下,猶豫半瞬,對狗蛋兒說:「你待著,娘去去就來。」
她好像被嚇住了,呆呆的。
我狠了狠心,握著刀爬出床底,貼在門上聽動靜。
外面已經有打鬥聲。
我微微拉開一點門,從縫隙裡看到小牛犢子一樣壯的小虎一刀捅進了那個絡腮胡男人的後心。
幹脆利落,眼都沒眨。
而他身邊,全是拿著武器的住客。
那個五十多、滿頭白發的王大娘,那個挺著肚子的孫大嫂,那個瘸著腿的孫大哥,那個還沒有狗蛋兒大的丫頭……
個個眼神狠辣又冰冷。
我打開門,腿一軟跪下了,心若擂鼓。
我說:「我知道今後該如何了,多謝各位教誨。」
王大娘看向我身後,突然臉色大變:「快!」
我心頭一跳,抓起刀回身就劈。
其他人也飛快搶進來,將還有反抗之力的蠻獠人制住。
他們很高興。
因為抓到一個活的二兩銀子,一個死的七百文。
我分到九百文。
這九百文全部用在一病不起的狗蛋兒身上,也沒見好。
高燒,噩夢,說胡話。
王大娘說是驚住了,把魂嚇跑了。
她念念有詞地給狗蛋兒撒糯米,又兌了香灰水給她喝,給她喊魂。
沒有好一點。
我恐慌自責極了。
我不該一意孤行把她帶到邊關來。
她爹要是知道她病成這樣,不得心疼死。
她一下子又好了。
我們扭送到官府那人逃脫,直奔我們而來。
他半夜摸進房間,掐住我脖子將我拖下床,竟然要侵犯我。
我使盡渾身力氣推倒椅子發出巨響。
我可以死,但是我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門被踹開的時候,有白光閃過,趴在我身上撕扯我衣服的蠻獠突然渾身一僵,有熱血濺在我臉上。
他死了。
月光朦朧裡,原本睡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狗蛋驚恐地握著刀,眼神灼亮。
那一刀劈在男人的後腦,腦漿都劈出來了。
她愣愣地轉動眼珠看我:「娘,我殺人了。」
我推開死人,想起身安慰她。
小虎已經大步過來,哐哐拍著她的背,贊賞道:「好小子,真是好樣的!好樣的!比你虎哥有種!」
我擔心許久,可她又發一次燒後,確實是大好了。
王大娘說,這是破膽了,是好事兒。
這一年,周雪生七歲。
15
狗蛋兒帶著周鹿尋到我和蘇大嫂賣豆腐的攤子時,我正對著旁邊賣布的老板娘破口大罵。
「臭婆娘,把你嘴放幹淨點,信不信老娘撕爛你的嘴!」
這不是我和她第一次吵架了。
一開始她男人對蘇大嫂言語調戲,蘇大嫂悶不吭聲地受著。
我去了後,開始調戲我,甚至動手動腳的。
我可是當過土匪的人,我怕他?
我把他打了一頓,甚至差點掀了他的店。
他婆娘撒潑打滾說我勾引她男人,還不讓我們在她店鋪旁邊賣豆腐。
我第二天提著大刀去賣豆腐的。
那天他們很消停。
可是管不住她嘴賤啊,看我們生意好,就開始陰陽怪氣。
還罵什麼「男人早死」,這我忍不了,當下與她爭吵起來,要不是周鹿及時出現,我要上手扇她大嘴巴子了!
周鹿沒說什麼,隻是冷冷盯著那老板,又盯了那女人兩眼,幫著拉起板車,帶我們回去。
那兩人擠做一團,縮著脖子,像兩隻鹌鹑,全然不見先前的囂張。
「呸!」
我唾了一口,抱起狗蛋兒。
蘇大嫂幫著做飯,我們請院子裡三家人一起吃。
氣氛融洽,大家都很高興。
尤屬狗蛋兒最高興,像個猴兒一樣在她爹身上上蹿下跳。
騎在她爹脖子上,掛在她爹背上,抱著她爹的腳蕩秋千,抓著她爹衣裳往上爬……最後在她爹懷裡睡著了。
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笑,雙手緊緊抓著她爹的衣襟,扯都扯不掉。
我抹著淚洗碗筷,收拾灶間,帶狗蛋兒睡覺的周鹿出來了。
從後面抱上來,我幾乎就嵌在他懷裡了。
「阿寧,我沒想到竟然是你…..
「這麼遠啊,我們行軍都走了十七天,你帶著孩子.…」
他哽咽了:「你這一路受苦了.…」
我拍拍他的手臂:「一路還好——」
他猛地將我打橫抱起,吻過來,往房間走。
一夜荒唐,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狗蛋兒嘻嘻哈哈的笑聲響徹屋宇。
周鹿蒸了饅頭,給小虎一個,給孫家小丫頭孫明珠一個。
兩小孩兒似乎沒見過他這麼高壯的漢子,小心翼翼地圍著他,看他教狗蛋兒打拳。
倆孩子看得忘乎所以,饅頭也沒咬兩口。
待了三天,周鹿回去了,把自己這幾個月的軍餉留給我,還說下次會把其他幾個弟兄帶回來。
我以為狗蛋兒會傷心難過,她沒有。
小虎帶她滿大街晃蕩,完全不見她傷心。
也好,這樣我也放心些。
16
不過半年,周雪生儼然成了鎮子上的孩子王。
一出門,身後跟著烏泱泱一群。
一群人倒沒幹什麼壞事,玩摔跤、玩陀螺、玩兩軍衝殺,鬥草、鬥蟋蟀……
偶爾有婦人或者老人帶著孩子告上門來。
是狗蛋兒的錯,我鐵定收拾她。
如果不是他們還無理取鬧,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時刻提醒她:「你雖是男子打扮,但是別忘了,你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親……」
周雪生皺起一張臉:「娘,我知道我是女子,我會小心的。」
她說的小心,就是把那群男孩子全打趴下,近不得她的身。
那段時間,上門告狀的人急劇增加。
我反倒不敢再提醒了,她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我對換防回來的周鹿道出擔憂。
他咧嘴大笑:「不愧是我兒子!等你十歲,我帶你進軍營去!」
我:「...」
周雪生似乎知道自己的身體底子弱,所以練武十分刻苦,不論寒暑,雞叫三聲就起,練完了才會出去玩兒。
扎馬步、打拳、舞刀、舞槍,將他爹教的一招一式練無數遍。
還帶著那幫孩子習武,做弓箭,射箭。
我心疼道:「雪生,你不必這麼辛苦....」
她隻是笑:「娘,我隻是覺得,女子也可以保護家人,甚至保家衛國。」
我無可辯駁。
她是我的女兒,想活成什麼樣,就活成什麼樣。
有時,看著院子裡像模像樣練著武的孩子們,我問:「你們練武做什麼?」
他們七嘴八舌的。
「參軍!」
「打蠻獠!」
「保家衛國!」
一群小孩子..個個志向偉大!
臨近冬日,蠻獠愈加猖獗,多次進犯。
好在前段時間,增加了守軍。
前方又打了幾場仗,我提心吊膽的,幸而周鹿都活下來了。
隻是,隨他一起來的弟兄,少了幾個.…
斂屍、抬棺、送葬…
狗蛋兒懵懵懂懂地跟著,讓她磕頭,她便乖乖磕頭。
有時候她會問:「爹,華叔呢?怎麼也沒看見勇伯伯?」
桌上的氣氛便沉寂下來。
周鹿忍不住痛哭:「怪我,我不該把大家證騙過來….」
「哪裡的話!跟你有什麼關系,刀劍無眼…..我們也是想給孩子掙個好前程…..」
後來,狗蛋兒從未問過了。
隻是熱情地招呼他們吃飯,在他們抱她時安安靜靜地待著…
周鹿帶來的九個弟兄,竟隻剩了三個傷殘的回去,其餘的……
周鹿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們了,讓他們帶給那些兄弟的家人,還讓他們帶話:
待他凱旋,定去他們墳上磕頭報喜。
17
軍營裡要招一批伙頭軍,幫著煮飯運糧打掃戰場。
我沒當回事兒,和蘇大嫂收攤回家,房間裡隻有一封信。
上面狗爬一樣的字:娘,我去了。
我眼前一黑,暈了。
等醒來,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因為,我想起來了,我是安惠公主。
為了追一個不屬於我的男人,被瑜王抓住,他拿金秋銀夏威脅我,讓我做他的內應,我不想金秋銀夏受苦,也不想背叛我的國家,撞樹自殺……
而如今,丈夫在軍營,女兒也去了軍營。
我甚至成了這條街不可撼動的存在——潑婦,打架吵架無人能及。
我給周鹿寫信,告訴他狗蛋兒已經進軍營了,讓他多注意些。
望著一紙簪花小楷,我氣笑了。
九年了,我竟然忘了自己會寫字。
我一把撕了,寫了有什麼用,周鹿大字不識幾個!
我讓人給他帶話,自己重新把這個邊陲重鎮走了一遍。
以安惠公主的眼界。
這一年,周雪生九歲八個月零十二天。
我每日擔憂,晚上也輾轉難眠,蘇大嫂也是強撐著,眼下青黑一日比一日重。
雖說採買遞來消息,兩人都無事,但當娘的哪有不擔心的。
18
過完年不久,周鹿帶著雪生回來了。
她變化很大。
瘦了,更黑了,一雙眼睛像是被清泉洗過,清亮得驚人,氣勢十分鋒利,如柄寒光凜冽的長槍。
我上上下下將她檢查一遍,手在,腳在,能動...
我望著她手臂上才結痂的傷口,眼淚忍不住地流。
我堂堂一國公主的女兒,從小沒有錦衣玉食、沒有奴僕成群就算了,竟然還要小心翼翼地以女兒之身在軍營裡掙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