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縮回手,垂在兩臂間,寬大的袖子可以掩蓋發抖的指尖。
以及細細麻麻的創傷。
原來我這樣不堪一擊。
他不再理會我,提燈跨過高階,進了那陰冷漆黑的詔獄。
在門快合上的時候,我渾渾噩噩地伸手去阻攔。
驟痛,甚至來不及呼救,我以為指關節都會粉碎的時候,另一隻不屬於我的大手覆上來。
是那隻大手替我承受住了錐心的痛,暗紅的暗紅,淤青的淤青。
門開了,他把我扯進那黑洞洞的詔獄,立在漆黑中,居高臨下冷斥道:「娘娘想死,沒必要拖累別人。」
我咬著唇,眼裡蓄滿眼淚,隻能低著頭,眼淚一顆一顆砸在陰冷的地板上。
「對不起....」
他的聲音仍冷硬,還生出了幾分警惕:「娘娘又想做什麼?眼淚這一套功夫,娘娘已經用過一次了,奴才這回不會再上當了。」
可他一邊寒聲,一邊伸出手來,在我的臉下,捧住那連綿不休的眼淚。
我滿臉淚痕抬起臉望著他,他的表情還是那麼懾人,有那麼一瞬間,想把所有一切都告訴他。
你是我哥哥,可是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怎麼辦。
而且,最可怕的不是已經做了的事情,而是還在持續的眷戀。怎麼辦?我們能不能逃走,離開這裡,離開世人,隻有你,和我。
我們就相愛。跟尋常人一樣相愛。你隻是我的小家奴,可以和小庶女永遠在一起的小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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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好。
曇仙兒懦弱得可怕,無知得可怕。「夏侯離,如果,如果….」
他斂眸靜靜望著我。
詔獄深處忽然傳出來一陣悽厲的女人哭喊聲。
這陣哭喊一下子把我的勇氣吞噬了大半。
他回望了一眼,見我臉色發青,平靜道:「那是一個亂倫的蕩婦,不用理會。」
勇氣徹底被吞噬了。
我沒有再說下去,他也沒有再說話。
他提著燈走在前方,把一寸寸黑暗點亮,我走在黑暗中,走在他身後,就慢慢看見了光,可是光隻是短暫地,漸漸又會黯淡下去。
有人來向他匯報,他望了我一眼,和那人走到另一邊去談話。
我站在黑暗裡,沒人看我,身後是一塊石階,我背過手去撥弄,拿到了詔書。
二十
我忽然腹痛,見了紅。
私下請了式微來替我把脈,她面色微變,那雙杏眼睜得圓潤:「娘娘懷了。將近兩個月了,近期是有過激烈床事,導致胎相不穩,娘娘是想要保胎藥,還是墮胎藥?」
我頹然倚在榻上,怔然地望著窗外梧桐兼細雨。
一場秋雨,滿地黃花殘損。
我聽說過,兄妹亂倫會誕下畸形兒。一輩人痛苦就夠了,沒必要把這痛苦延續下去。
可這個不期而至的生命那樣頑強。沒有人在意,他卻暗中萌芽生長。
我覆上小腹,很微妙的感覺,明明沒有動靜,可卻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有一根孱弱、細嫩的小指頭觸碰在我的掌心上,輕輕撓著,就連耳朵也幻聽了,有稚嫩的童聲在一聲一聲地喊娘親。
我仿佛被困在一個迷障裡,怎麼也走不出去,我明明看見光亮的出口了,可是我的腳,一步也邁不動,我不想走,甘願被困,甘願自我囚禁。
我對自己扯了借口,現在還不能墮胎,中秋節很快就要到了,很快一切塵埃落定。
我先要了保胎藥,還有其餘幾類藥。
式微雖然是夏侯離的人,可是她有很好的醫德,她會幫我保密。
沈延抓了寧衡的外室,寧衡這個審時度勢的狐狸是個痴情種,他領著錦衣衛向沈延投誠了。
宮裡頭開始張燈結彩,為中秋節的百官宴做好準備了,沈延想要在那花好月圓的日子,聯合錦衣衛,絞殺東廠。
我在中秋節前夕,託式微替我帶了一封信給夏侯離。
式微剛走,沈延就來了,自從知道我失身以後,他就沒來過了,或許這會,他以為他快贏了,想找人宣泄他的喜悅,他又不惡心了,把我按在半明半暗的屏風前,捏著我的下颌吻我,一邊吻一邊解我的紗衣。
我用雙手抵在他胸膛前,強笑道:「陛下,本宮可不幹不淨…..」
他竟破天荒地沒有惱怒,分出一根手指抵在我的唇邊,溫柔笑道:「母後生氣了嗎?是兒臣錯了,那檔子事就翻篇了,母後往後,隻做兒臣的女人。再也沒有別人能碰母後了。」
我冷笑道:「陛下以為,言官都是擺設嗎?」
他把我往身上扣,抓住我一根手指頭,放進口中舔弄,那雙情欲浮動的眼眸含笑道:「明天夏侯離就死了,沒有誰再敢對朕指手畫腳了。母後和兒臣,往後能夠長相廝守了。」
「陛下總是說笑。陛下會和自己的皇後長相廝守。」
「母後,不要總對兒臣冷言冷語,兒臣也有苦衷的。」
我譏笑道:「哦?陛下有什麼苦衷,把本宮送給你父親,本宮失寵的時候不聞不問,去九臺山祭天路上,陛下還拿本宮的賤命來試探督主,哦對了,還有陛下的養父叫人殺本宮,陛下隻叫本宮忍氣吞聲,本宮真是好奇,陛下說的苦衷是什麼?」
他喉頭滾了滾,眼神晦暗,伸手擺弄我耳際的流蘇墜子,垂著眼,忽然幽聲道:「他不是我父親。太傅也不是我的養父,他是我真正的父親。」
我驚怔地抬眼望住沈延,他又吻著我的耳際幽聲低笑起來:「很荒唐對嗎?當年兒臣是真的想娶母後的,那時候東宮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算好吉日以後,兒臣每天都在倒數,可是糟老頭召見了我,在太昭殿,牆上掛了一副美人畫,美人是母後,老頭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要你。」
「兒臣不是沒有拒絕過的,可是太傅告訴兒臣,兒臣不是什麼真正的皇家血脈,兒臣是個冒牌貨,兒臣沒有任何資格和底氣阻撓老頭,老頭想要的東西,在那會沒人能阻止的。」
原來是太傅玩的一手狸貓換太子的好把戲。
「兒臣利用過母後,可是兒臣不會傷害母後的。以後一切都會好的,母後要相信兒臣。」
沈延太不了解我了,他以為我是個任人踐踏的聖母,可是他錯了。曇仙兒是一個锱铢必較,有仇報仇的小人。
他現在擺出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感動的是他自己,本質上沈延最愛的人是他自己。而女人,對他而言從來都是錦上添花。
我垂眸撫弄他的領口,低聲問:「那真正的太子,又是誰呢?太傅又是怎麼調換的?」
沈延握住我的手,半晌,「那都不重要了,母後多體諒體諒兒臣吧,兒臣這一路走得也心驚膽戰,現在好不容易快贏了,母後就不要再跟兒臣置氣了,今晚兒臣在母後這裡過夜好嗎?」
他沒等我回答,徑自把我打橫抱起,放到床上,傾身上前,他的指尖抵著我的下颌往下滑落,在鎖骨心,往下一挑,藕荷色肚兜松懈下來,他的手掌方將要握上去。
我已經強忍著了,可是沒忍住,吐了。太醫診出喜脈,還診出了時日。
時辰上,這個孩子不是千燈節懷上的,是在祭天前,那時候夏侯離每晚流連在關雎宮。
沈延徹頭徹尾想明白了,他面色鐵青,額上青筋迸裂,那低沉的聲音像地獄深處飄來的一樣陰冷。
「原來是他,又是他,呵,當年我就該殺死這個小家奴。」
當年,什麼當年,我惶惑地望著他。
他那冰冷的大掌撫上我的脖子,陰鸷一笑:
「當年,他要帶你私奔,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進了宮,我就叫人把他抓起來,捆在一個麻袋裡打得沒聲息扔湖了,誰知道,這個下賤的奴才,陰曹地府也不收他,一個打漁的把他救了....」
我的指尖發冷發顫,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夏侯離那麼恨我,我一直以為,他憑什麼恨我。原來,原來因為我那愚蠢的年少愛情,差點把他的命給葬送了。
他是該恨我的,可是他為什麼沒有把我恨到底。為什麼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到我身邊來。
我鼻音深重,隱著淚低笑道,「沈延,你真卑鄙。真叫人惡心,徹頭徹尾地惡心。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沾上你這麼個人。」
他那幽深的目光變得跟鬼差一樣狠毒,停在我脖子上的動作從撫摸漸漸轉換為勒扼。
他的手掌漸漸收緊,我漸漸無法呼吸。耳邊是他閻羅般的低笑聲。
「哦對了,那個漁夫的女兒也叫小仙兒,跟母後撞名了,她可是夏侯離救命恩人的女兒,漁夫的女兒跟她父親可不一樣,她貪慕榮華富貴,聽命於兒臣,兒臣還答應她,事成之後封她為妃的,不過她不配。
兒臣想要的隻有母後,本來兒臣是想同母後一齊分享成就的,隻是現在可惜了,母後懷了這個孽種,太髒了.…兒臣不能容忍母後這樣骯髒。」
「兒臣得不到的東西,就喜歡毀掉。」
「不如,母後和這個孽種,去死吧。」
逐漸窒息。也好。這樣也好。我能為夏侯離做的,我欠他的,都做了。
不如就這樣解脫吧。
我合上眼,綻出一個微笑。
人出生的時候是哭著的,死了的時候,笑著走吧。雖然人世一遭太苦了。
有許許多多的畫面湧現,可每一帧都有夏侯離。
原來曇仙兒短暫的一生是和夏侯離纏繞在一起的。
原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眷戀夏侯離,眷戀到臨死了,能清晰地回憶起他的每一句話。
「主子,疼的話咬我的手臂。」
「主子,想要什麼,阿離會為你贏來的。」
「主子,跟上來,不要走丟了。」
「娘娘,不是已經是人上人了嗎?怎麼淪落成這樣?」
「娘娘,奴才已經是人上人了,娘娘為什麼不來招惹奴才?」
「娘娘,奴才已經肖想你很久了..」
「娘娘,奴才是你的奴才,怎麼會對你生氣?」
「娘娘,別人咬你,你不會咬回去嗎?」
「娘娘,總是這麼狠心啊,對奴才一點也不公平。」
「娘娘不惦記奴才,隻能奴才惦記著些了。奴才念舊,沒有一刻忘記娘娘...」
「奴才想要娘娘的身子,還有心。」
「娘娘的心,是鐵打的,不會痛,也不會流血。不像奴才,心是血燙的,肉造的,會流血,會發痛,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捧出來叫娘娘踐踏。」
可惜了,我沒法親口告訴他了。
夏侯離,我的哥哥,不,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他是哥哥,他僅僅是我的小家奴,我親愛的小家奴,他贏了,他已經贏了我的心了。徹底地,贏了。我的心對付任何人都是鐵打的,隻有對他不一樣,對著他,它也隻是一顆再脆弱不過的心了。
這顆幹瘡百孔、敏感易碎的心,隻會為他一個人發痛、流血。
就在意識徹底喪失前,沈延那陰冷的聲音忽然添上幾分輕浮的喜悅:
「母後,如果兒臣告訴夏侯離,母後懷著的這個孽種是兒臣的,他會是什麼反應?」
「他死之前還以為他的女人懷上別人的孩子,這樣殺人才誅心啊。」
「是了,這樣才好玩。」
「噢對了,母後,兒臣又想到一個好玩的遊戲。」
「你說,對夏侯離來說,哪個小仙兒重要呢?一個是救命恩人,一個是情人。」
二十一
時間不會因為誰的恐懼而停滯,總是步履不歇,匆匆往前。
中秋百官宴,如期而至。處處香暖花濃,細樂聲喧,燈火相映。
原本陰森鬼冷的皇宮奇異地展露一派其樂融融蟲,富貴堂皇的景象。
我出現在宴席上,可不是太後的身份。沈延抱著我坐在了主座上。
他睜眼說瞎話,他對底下的臣公含笑道,「今夜太後身體抱恙不來了。這位是大涼送來的美人,朕甚悅,已經懷上朕的孩子,兩個月了。」
我惶然地望著首席上紅服煊赫的夏侯離,眼看著他的神色漸漸森冷,他手上握著的琉璃盞幾乎要迸裂了,可能已經裂了,一片片戳在我的心上,淌著血,血肉模糊,卻半分哀號也發不出。
沈延的手掌掐上我的腰,他的唇貼在我的耳邊,「母後這雙漂亮的眼睛,隻能看兒臣一個人。」
他剝了葡萄,指尖將那晶瑩翠綠的果肉狠按在我的唇上,汁水四溢,我不吃,他直接覆上唇來,眾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