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他說的那樣,即使知道了結果,死也要死個明白。
元一站在那,看著我毫無猶豫,輕輕搖頭。
他忽然像是被遺棄的小狗般,無措地眨了眨眼。
「元一,我二十六了,同情和愛,我分得清楚,我不覺得他可憐,一點也不覺得他可憐。」
我回想到上司頂著那張蒼白的臉,還款款從容交涉的模樣。
他強得很。
強到我忍不住模仿他,按著他的方式和客戶溝通,按著他的技巧解決問題。
這幾天,我看了無數次的日出,每一次日輪刺破雲靄時,我都能想到上司。
他不在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對他那些舉止,言行早就爛熟於心。
元一搖搖頭,又搖搖頭,他看著我,倔強至極。一米九的身高凜冽地逼近我:「姐姐,我不會放棄的。」
猝不及防地,他親到了我的側臉:「暑假我會繼續直播,如果你那個時候單身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他說完,最後一次衝我露出燦爛的笑,然後不給我任何拒絕的機會,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
又隔了幾天,上司終於病好出院了。
他瘦了。
等到上司回來後,眾人都眼巴巴地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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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卻平和地看著我:「安總好。」
這一聲喚,簡直讓我魂飛天外。
上司出人意料地能屈能伸,毫不意外地瞬間進入工作狀態,在他的協助下,項目終於差不多落地了。
惱人的難題解決後,我趴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終於松懈下來,一覺無夢。
醒來後,我身上披著一件西裝。
上司似乎正在莫名地看著我,見我睜眼,卻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眼睛,一頁一頁,快速地翻動著報告。
我盯著朦朧的窗外。
「我睡了多久?」
「沒事睡吧,有我在。」他穩穩說道。
我便又乖乖閉上了眼睛。
隻不過,我們都沒有想到,眾人暗地裡紛紛擾擾的八卦,卻傳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耳中。
「安總,這一段的報告可以..爸?」
我聽到這聲尊貴的稱呼,嚇得連連擺手,猛然抬頭,所幸這並不是上司鬼上身。
他正背對著我,衝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恭敬地點頭。
上司的爸爸?
我剛探出一隻腳,想要去打聲招呼。
一聲脆響的耳光聲便響徹整層辦公區。
我的笑僵住了。
「顧祁,你到底在做些什麼!這些年倒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果然沒出息,又做出了讓我覺得丟臉的事情……」
其餘的話語更加過分,簡直像是仇人說出來的話。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家長。
更何況,上司和我差不多大,二七二八,眾目睽睽之下被打臉,簡直是一件極度過分的事情。
可是上司卻並沒有任何激動的反應,反而像是司空見慣般,沉默著低頭,接受著訓斥。
「你好好想想,我都是為了你好。」
他的父親說完最後一句話,便旁若無人地走了。
周圍同事都偷偷看向上司。
上司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虛空,站了一會,然後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方才的話:「安總,這一段的報告可以再精煉一點。」
我嘆了口氣。
清清嗓子,用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我記得我們待會還要去見客戶,現在就走吧。」
我走到上司的身前,學著他,仰起臉,銅牆鐵壁般替他擋住周遭人的目光。
上車前,上司打開導航,問在哪見客戶。
我搖搖頭,根本就沒有客戶這一回事。
上司皺眉,看起來又要罵我浪費工作時間,可是他本身就是個等級森嚴的性子,做了下屬,便不會幹上司才能幹的事情。
他隻能無奈地看著我:「安總,安總,安總。」
三聲喚,一聲比一聲輕。
我說:「工作差不多結束了,我帶你去放松一下。」
我正要開車,他卻伸手摁住了方向盤,一時著急,掌心壓住了我的手背。
上司立刻松開。
「不用散心,安靜靜,我沒什麼事,批評使人進步,我習慣了。」
我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色很不好:「我不習慣。」
我不習慣。
「你真的喜歡直播嗎?顧祁,撇開那些彈幕,你真的喜歡直播嗎?」
我的上司忍不住道:「安靜靜,這個世界上沒有喜不喜歡、想不想的事情,從來都是需要不需要、能不能的事情。直播對於我來說,是最合適的放松方式,僅此而已,其他事情我從來都不考慮。」
我執拗地問:「你真的喜歡直播嗎?」
他要是真的喜歡直播,怎麼會漠不關心直播間外的任何事。
他要是真的喜歡直播,怎麼會不結交同好朋友。
「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因為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你可以不做,顧祁。」我衝動下,差點將那些隱秘的心思一股腦倒了出來,索性最後剎車,「你想要誇贊,我可以給你,顧祁,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上司那雙平靜的眼睛,終於抬了抬眼皮。
我知道,談話談到這個地步,早就超過了上司與下屬的界線。
我抓緊方向盤的手不自在地緊了緊。
「顧祁,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上司,最優秀的人。你告訴我,你聽到這句誇贊,現在是什麼感受,難道這句話會令你從此失去動力,讓你失去才能,讓你失去所有?」
他默不作聲,他側著身子看我,眼神很復雜。
「你告訴我,你對我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如果誇贊有毒,我『傷害』了你,你也應該反過來『傷害』我了。」
顧祁澀然開口:「安靜靜,你很優秀,我很遺憾,我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教給你了。」
我將他的手掌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側邊。
上司身量高,明明強健而有力,可是手腕被我虛虛攏住,便不敢掙脫。
他摸著我臉的手指,在輕微發抖。
但也有可能,是我的手在發抖。
「顧祁,這個項目快要成功了,張總失敗了。」
「我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惡狼,你誇我,不就代表著你也很優秀嗎?」
「你很好,顧祁,真的很好。」
上司凝視著我。
「安靜靜,我不是別人,不需要你的憐憫。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我沒有憐憫你。」
他的神色終於變了,那隻虛虛攏住的手最後順著我的力道,摸到了我的臉。
「不許後悔。」
★
再後來,顧祁開始慢慢改變。
在進行掃尾工作時,我和上司兩個像是調了個個兒,他單手抱著文件,跟在我的身後,以前走路如風的兩條大長腿,隻能委委屈屈,一步一挪,緩慢得像是闲庭信步。
上司在我背後嘆了一口氣,我以為又要聽到許久不見的「shit」了——自從那次對話後,他便很少陰陽怪氣我了。
可是,他嘆完氣,卻彎下腰,側臉衝著我的耳朵低語:「安總,可不可以快一點啊。」
他聲音放輕時,簡直和他直播時的語氣一模一樣。
我驚得一停,上司兩條腿橫七豎八,險些撞向我。
他挑眉:「怎麼?安總要調教下屬了?我對您這麼尊敬,輕罰啊。」
他的語調更加慢了。
這一次,我確定無疑,上司是知道我聯想到了什麼,開始故意演我了。
我怎麼以前不知道,看起來就像是禁欲了快三十年的上司,骨子裡卻裝著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話。
我推斷他這種做法可能是憋得慌。
出院後,上司就沒有再做擦邊直播了,他沒有像李烏狼那樣,毫無預兆地退圈,而是一點點,一點點地減少時長,直播內容也是正經的純聊天。慢慢地,他淡出了直播界,這種隱退不惹人注意,沒有招致任何議論。
他像是滿身才學毫無用武之地一樣,人前不苟言笑,襯衫扣到最頂,人後卻開始拿我開涮,每日拿著自己的腹肌照,來兌換今日誇誇。
學金融的,都會利益最大化。
他不肯被我輕易打發,硬生生用邏輯嚴密的話術說服我,讓我寫觀照感。
我決心虎口奪食,作為交換,也讓他寫誇誇。
我倆誇來誇去,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了。
李烏狼做完公司顧問後,反而憑借一張路人拍的狼尾西裝照,再次翻紅,直播界天天出超下限的醜聞,以至於,他因為偽造學歷而退出直播間,反而成為了教科書級別的處理方式。
他的粉絲還等著他。
我也在偶然坐地鐵的時候,在疾馳的列車上認出過元一。他個子高,很惹人注目,正和同齡人嘻嘻哈哈地打來鬧去。
他沒看到我,我也沒有上前打招呼。
無憂無慮,正是他這個年齡該做的唯——件事情。
而我和上司,兩個老油條相處久了,卻開始互損,我們互相惡心對方,誇上了癮,再後來,不知道怎的,連舌頭都開始打架。
我和顧祁第一次接吻時,堪稱事故現場,牙齒磕磕碰碰,宛如兩個菜雞互啄。
這其實不怪我,怪顧祁,他總是不配合,隔一會就說一句:「不對,這和我看的書上寫的不一樣,安靜靜,你不要動了,我要先研究一下。」
我脾氣好,便眼睜睜地看他掏出手機的TXT文檔,題目叫做「相關知識大全。」
他看了幾行,便來依葫蘆畫瓢,小心翼翼地親了親我的耳廓,我痒得一縮,想了想,還是大聲拍手:「真棒啊,你真棒。」
顧祁的嘴角一揚,眉頭又一皺,嘴角又一揚:「安靜靜,你又流氓。」
我趕緊攬回耳朵尖尖冒紅光的他。
我,安靜靜,卷王之王,萬事皆可卷。
我拍拍顧祁的肩膀,示意他蹲下,我踮起腳,咬了咬他的唇,將那個吻壓至最深。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