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璟無能為力,他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那年,面對阿姊的離開,毫無頭緒,胡亂地猜,害怕又恐慌。
他知道的,她身上太多秘密,除非自己出現,他根本找不到她。
可是這一次,她還會回來嗎?
他頹廢地在房內飲酒,一聲聲喚著阿姊,醉得一塌糊塗。
她不會回來了。
她曾說過,再不會不聲不響地離開。
騙子!
騙子!
天下之大,他如何尋她。
八歲時就在一起的人,相依為命十五年,他不知她是誰….多可笑。
多可笑啊。
聞璟日復一日地消沉,他回望自己的一生,發覺那些最美好的時光,漸行漸遠,再也尋不到了。
而腳下的路,荒蕪得沒有盡頭,還要一直一直地往前走。
孤身一人。
既是如此,八歲那年,便該由他一人,自生自滅,生死由天。
阿姊,大抵已經去做了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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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丟棄的人,活像是一條狗。
他說過的,沒了她,他根本活不下去。
聞璟沉默宜言,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毫無生氣
直到,那日今玉突然發了瘋。
怪力亂神之事,他信了。
他不僅信了,還笑了。
終於,他終於知道她是誰了。
前塵往事湧入記憶,他頓覺無比好笑。
是幼時阿姊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不可以抓兔子,不要欺負它們,兔子又不為非作歹,頂多吃幾根蘿卜。
是她在月光下皎潔的臉,她的志向,是做神仙。
聞璟想起八歲那年,病重的自己在盼著有個善良的神仙,憐他可憐,下凡來拯救他一番。
原來阿姊不是神仙,她也會自身難保。
他總覺她無所不能,從來不需要依靠於他。
總算,總算也有這麼一日,他的阿姊需要他來救。
她需要他。
這認知,令聞璟落下淚來。
他感到高興。
因為他的阿姊,原來並非故意離開她,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還因為他的阿姊,如今需要他。
那名叫元姬的妖怪,來找他的緣由,竟是因為質疑他對阿姊的情。
真該死。
聞璟笑出了聲,他蹲在她面前,神情倨傲,聲音溫良:「來,讓我們一起見證我對阿姊的愛。」
許多年後,世上已經再無聞璟這個人。
但他死前從未後悔。
人總是會死的,阿姊不會,他對她的愛不會。
她的願望是成仙,那麼他來成全。
「你去做神仙吧,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
我不能供奉那座廟,日日在廟裡守著你,寸步不離。
不能與你長相廝守,人世間短短數載,往往也就轉瞬之間。
終究是要散的。
你去做神仙,我不再喜歡你了,你可以無牽無掛。
放心吧阿姊,你知道的,我無所畏懼,什麼也不怕。
你站在月亮上的時候,俯瞰人世間,可以完全忘了,世上曾有個叫聞璟的小孩。
他不會怪你。
因為他全心全意地愛過你。
北山上,月亮仍是那個月亮。
數不清多少年了,有棵槐樹抽出了新枝。
白日裡,一從益州來的商隊,途經此地,遇土匪截貨。
商隊為首的其中一位公子,年僅十五,正值少年。
他叫李南卿,是益州城李家的公子,此次隨兄長一同走貨,豈料竟遇到了土匪埋伏在此。
夜深人靜,月懸半空。
李南卿與兄長等人失散,迷失在深山裡。
然後他看到槐樹上坐著個姑娘。
姑娘正託腮眺望遠方。
他喚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
月光下她眉眼皎潔,看著他,神情起了一瞬的愣怔。
「在下益州城李南卿,敢問姑娘可知下山之路?」
年歲不大的公子,聲音幹脆,很有禮貌。
他行了揖禮,看上去一本正經。
槐樹上的姑娘看了他許久,突然笑了:「自然知道,你爬上來,我指路給你。」
身手敏捷的少年,三兩下爬上了樹,坐在了她旁邊的樹權上。
姑娘嘆息著看他,指了指樹下:「你沒有影子。」
李南卿不明所以,順著目光望去,臉色霎時慘白。
沒有影子。
腦中的記憶如走馬觀花,他想起來了,白日裡他被一土匪貫穿了身體,已經死了。
恐懼和慌張過後,李南卿紅著眼睛,呆愣了許久。
那姑娘也一直未曾說話,安靜地看著月亮。
終於,回過神來的李南卿,認了命。
他幽幽地問道:「姑娘是人是鬼?」
總算,他知道深夜的林子,不該有個女子在此了。
可姑娘嘆了口氣,並未回答他。
他們於是一同坐了很久。
直到天都快亮了,姑娘緩緩對他道:「我叫劉小月,是一隻兔子精。」
李南卿詫異地看著她。
她的目光與他對視,隱匿著笑意:「知道嗎,我差一點就成神仙了。」
「那,你為何沒有成神仙?」
「我放棄了,沒有走。」
她微微側目,輕嘆一聲:「因為我發覺,成仙與我想的不一樣,我有些失望,所以即便做了神仙,也不會覺得快樂。」
「我不明白,你失望什麼?」
「天上的月亮,明明是那麼神聖,可是當我終於能夠觸碰到它的時候,它是那麼普通,其實它一直都是那麼普通,一點也不漂亮,我之所以會心馳神往,隻是因為站的位置太低了。」
她笑了笑,談起了一位曾被餓死的土地公,神情悵然:「都一樣的,沒什麼不同o」
李南卿眉頭蹙起,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她也並不指望他說什麼,隻是看著他,又道:「你可有喜歡的人?」
四目相對,李南卿神情有些不自然:「沒有。」
「那你可曾訂婚,有了婚約?」
「不曾。」
「哦,這樣啊!」姑娘面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直看得他面上一紅。
「曾有個人告訴我,篤信,斷緣,真觀,得的便是自己的道,那些我似乎都做到了,我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距離成仙一步之遙,可我突然很害怕,成仙後我到底是誰?」
「我割舍不下現在的自己,那麼頓悟出的慈悲,又怎麼會是真的?」
「做不到,又何必勉強,神仙或妖怪,抑或者是人,各有各的活法,那麼當一個灑脫的妖怪,也罷。」
面容平靜的姑娘,看向了他:「你呢,你如今已經死了,可有什麼心願未了?」李南卿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抿著唇,半晌道:「我也有割舍不下的東西,並不想死。」
「這樣啊。」
姑娘若有所思,從袖中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小藥丸。
「吃了它,你下山去吧。」
「這是什麼?」
「蛤蟆丸,可使你起死回生。」
「我需要拿什麼交換?」
「不用,你拿走吧,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姑娘笑著將小藥丸遞到了他手中,盈盈看著他,身影似一縷輕煙,逐漸飄散。
「再見,小孩。」
李南卿愣怔地看著她消失不見,很久後,將那顆藥丸吞下,轉身下了山。
生而為人,總有割舍不下的東西,太多太多。
他與兄長感情篤厚,需要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家中父母年邁,痛失兩個兒子,無異於塌了天。
若兄長被土匪擄走,他需要下山帶人營救。
若兄長死了,他需要撐起家中,做父母的靠山。
下山途中,他健步如飛,身輕如燕。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那顆所謂的蛤蟆丸,是仙丹。
如今它正起了作用,在他腦中不斷閃現,很多似曾相識的畫面。
一帧帧,一幕幕,走馬觀花,逐一重現。
十五歲的少年,眼眶殷紅,他顫抖著身子,淚如雨下地回了頭。
那深山叢林,寂靜幽深。
周遭連綿起伏的山谷,回蕩著他撕心裂肺的一聲吶喊——
「阿姊!」
阿姊!阿姊!
一聲聲回響,他腳步踉跄,瘋了一般,拼命地往回跑。
然而深山老林,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她並沒有在槐樹上等他。
他亦不知她去了哪裡。
「阿姊!別不要我,別丟下我」
李南卿跪在了地上,捂著臉,失聲痛哭。
山水有相逢,春風入卷來。
隱約之中,他似乎聽到一聲嘆息,是那一襲白衣的姑娘,正站在他面前,一臉無
奈——
「聞璟,你個愛哭鬼,把事情做完,再來找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