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依為命數載。
她生性豁達,很愛笑。
從集市上買了個大棕刷子,每次都把他身上刷洗得很疼。
聞璟攥緊了褻褲,看到她眉開眼笑的模樣,想提醒,又什麼也沒說。
算了,她開心就好。
反正他自幼被人欺負慣了,什麼都能忍。
聞璟承認自己以前很愛哭,但大都是在無人處。
阿公還活著的時候,為了不讓他擔心,他後來常忍著不在他面前掉眼淚。
可不知為何,到了阿姊面前,丁點的委屈,也要眼眶一紅,哽咽起來。
大抵是因為阿姊太溫柔,總憐他,摸一摸頭,摸一摸臉,柔聲安慰。
他其實很喜歡被她摸頭,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滿足感。
他如此喜歡阿姊,依賴她,信任她。
她說弱者就該無所畏懼,他便在那堅定的聲音之中,生出了無限的勇氣。
是的,他該無所畏懼,阿姊是女流,尚且如此。
他是男人,將來無可避免地要保護她,也做她的靠山。聞璟想做官,當大官。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有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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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想的是做了官便有了權力打人板子,可以將那些欺凌鄉裡的壞人都打了。
後來想的是做了官還可以步步高升,有深宅大院,有俸祿銀兩,讓阿姊從此錦衣玉食,不再操勞著上山採藥。
他刻苦讀書,總算不負眾望,十三歲縣考第一,入了程舉人的眼。
程舉人說他可以搬到書院去住,他沒有去。
因為放心不下阿姊一人在家。
從八歲到十三歲,聞璟的變化很大。
想來是讀的書多了,明理曉事,又少年得志,全然沒了從前的膽怯。
他已經變得十分從容,性子愈發穩重。
唯有阿姊,仍是從前良善的模樣,會給求上門來的村民贈藥,會悄悄爬上隔壁曹家的屋頂,給睡在破舊柴房且瘦骨嶙峋的曹家婆婆,遞蒸好的包子和雞蛋。
她趴在屋頂上,撅著髒,鵝黃色的裙子,似搖擺著迎春的一抹顏色。
聞璟每次都哭笑不得,唯恐被人發現,謹慎著給她放哨。
既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也不願讓她一人在家。
這些年來,他早就習慣歸家之後,看阿姊噓寒問暖,問他今日累不累,功課多不
多。
她去灶間煮飯,他在窗邊讀書,看她身影忙碌。
晚飯後若月色正好,她便坐在院中碾藥,抑或者懶懶地躺在椅子上,仰面賞月。
月光下她的神情,總是虔誠得有些微妙。
聞璟知道,阿姊喜歡月亮,十分向往。
她還喜歡兔子,幼時常在進山時告訴他,不可以抓兔子,不要欺負它們,兔子又不為非作歹,頂多吃幾根蘿卜。
她在望著月亮的時候,總有些異於常人的念頭。
她說,月亮上有桂樹,桂樹下有玉兔。
玉兔皎潔美麗,拿著玉杵,跪地搗藥,制成的蛤蟆丸,吃了可以長生成仙。
說不定哪一天,她也會站在月亮上,和那隻玉兔一起,遙望人間。
她雖是開玩笑的口吻,但每每這時,聞璟總覺得她有些虛無縹緲,莫名其妙。
他想起阿姊曾說過,她的志向,是做神仙。
他覺得好笑。
但他還是開口,對她道:「阿姊若做了神仙,我便給阿姊供奉一座廟,日日在廟裡守著你,寸步不離。」
阿姊聞言,忍不住捂嘴笑,樂不可支
聞璟沒有告訴她,守著她,寸步不離,是他的真實想法。
他們相依為命數載,他從未想過離開她。
也從未想過她會丟下他。
所以在她開口說要去尋找那混跡江湖的郎中爹,不出半年便會回來,他信以為真。
聞璟不舍,他並沒有搬到書院去,怕阿姊回來時,他不能第一時間見到她。
他每日從書院回來,盼著阿姊突然出現在家中,問他今日如何,累不累?
半年之後,阿姊仍未回來。
他開始慌了。
去鎮上醫館打聽,去了阿姊所說的九江郡以南,隔了三個月才回來。
找不到人,阿姊仍未歸家。
聞璟恐慌,害怕。
他怨恨自己,阿姊雖然生性膽大,十六歲便敢一人出門尋人,但到底是一介女流,他怎能不陪她一起,讓她獨自離開。
萬一遇土匪打劫呢?萬一遇壞人謀財呢?萬一有人劫色….
聞璟無法靜下心來,他已經有些崩潰了,吃不下,睡不著,整日活在恐懼之中。
三個月後,阿姊回來時,他已經病得不成樣子了。
他又哭了。
在她面前,他總是很愛哭,像個小孩子一樣。
直到阿姊保證,再也不會就這麼杳無音訊地離開,他抬頭看她,對她道:「阿
姊,無論你要去哪兒,今後都帶我一起好不好,你若不在,我活不長久的。」你若不在,我活不長久的。
他知道,阿姊沒有把此話當真。
他也知道,自己說的是真的。
那長達半年之久的擔憂與恐懼,就快擊垮了他。
她若再不回來,他真的要怕死了。
聞璟從十五歲開始,便有了娶阿姊為妻的念頭。
他讀聖賢書,自然知道這念頭有些齷齪。
畢竟誰都知道,她年長他八歲,看著他長大,是他的阿姊。
但那又如何,聖賢書無法使他顫抖,那齷屋齪的念頭,卻令他心潮澎湃,血脈債張。
人活一世,值得珍視的東西本就少之又少。
無非是一場取舍,如果能夠和阿姊在一起,他願意拿出誠意去交換。
禮教和名聲,皆由它去。
人人贊他年少得志,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很俗。
他的欲望也很俗。
從在老師府裡,程如蘭無意地示好,眼神含羞地落在他身上開始,他便開始對男女之間的情愫有所頓悟。
不,其實遠在更早。
他做過的夢,裡面有阿姊的身影,她眼眸彎起朝他一笑,他心跳加速,慌得厲害。
從此好長一段時間,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從此好長一段時間,他分不清對她的感情。
直到後來他確認無疑,十分慶幸阿姊至今不懂男女之情。
這麼些年,她好似一直這樣,豁達,開朗,也簡單。
前些年,時常有媒人上門說親,阿姊皺起眉頭,說自己無意嫁人,也不打算嫁人。
人都以為她有什麼顧慮和心思,不由自主地便為她尋了無數個不願嫁人的理由。
隻有聞璟知道,因為她心裡沒人。
她不曾有心儀的男子,怎會起意嫁人?
聞璟思及此,心情愉悅。
彼時他年滿十七,動手殺曹二牛的瞬間,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阿姊是我的。
為了這個念頭,他入京之後,開始籌謀。
京中官場也不見得好,考試尚未開始,人心險惡已經展露無遺。
官員暗中押寶,學子送禮行賄,人人笑得虛偽,一場科舉而已,也值得拉幫結派,各種算計。
聞璟對此感到失望,他已然沒了做大官的夢想。
後來他如願以償,授官去了清池做縣丞。
也如願以償地娶了阿姊。
他認為自己人生圓滿,已經了無遺憾。
除了,沒有孩子。
從一個八歲孩童,到十三歲的童生,十六歲的院試案首,二十三歲的衙門縣令。
他們在一起十五年,朝夕相處,從未分離。
聞璟知道自己心思深沉,愈發敏感多疑。
阿姊已經三十一歲了,她與從前並無變化,仍是八歲時他初見時的模樣。
直到到了清池,近兩年,她悄無聲息地變老了。
是的,悄無聲息。
他日日同她在一起,纏綿不休,一遍遍地臨摹她的眉眼,親吻她那張菩薩似的臉。
某一日,突然發覺她眼尾有了淡淡的細紋。
毫無疑問,阿姊仍是美的,好看的。
可他仍舊覺得困惑,不知她的細紋是何時長出來的。
他一向記憶很好,總覺不久前,她那張臉分明還和少女一樣。
這樣想著,便愈發心驚了。
十幾年毫無變化的臉,以及,阿姊從未有過的癸水..
他曾以為,阿姊與尋常女子不同,許是有什麼病症。
直到後來,他疑心漸重,暗中派人去了江陵。
沒有劉小月這個人。
亦沒有那名叫劉成的江湖郎中。
就好像,他們家從沒有在江陵的親戚。
聞璟笑了一聲,他燒掉了暗探寄回的信,從未打算去問他的阿姊。
做人終究是難得糊塗。
不問,不知,隻要她在,他們能廝守一生,足矣。
萬一問跑了,他該如何是好?
聞璟未曾想過,即便他不問,有朝一日,他的阿姊仍會消失。
彼時他與她正因為納妾之事,生了嫌隙。
那名叫今玉的丫鬟,端著湯盅進來,放在桌上,含羞道是夫人讓她送來。
她生了一張眉清目秀的臉,輕咬嘴唇,楚楚可憐。
她如此年輕,方才十六。
望著眉目冷淡,神情疏離的聞璟,她大著膽子上前,哆哆嗦嗦,環住了他官袍下的腰身—
「大人...」
「滾!」
下一瞬,聞璟推開了她,臉色陰沉,聲音寒冷。
今玉紅著眼睛,哭著離開。
他坐在書房,撫額笑出了聲,即便他已經將話挑明,從未想過要孩子,阿姊仍未放棄給他納妾的念頭。
聞璟覺得憤怒,怒火中燒。
他決意繼續冷著阿姊,讓她好好想一想清楚。
可到了晚上,跟在她身邊的另一名丫最,便慌張地跑來,告訴他夫人不見了。
聞璟已經忘了,那些時日自己是如何捱過的。
他派出了很多人,封鎖縣城,逐一排查。
府內下人告訴他,曾有一男子來前堂找了夫人,夫人見過他之後,才失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