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易家子須承擔的使命,不論性別年齡。
近六十的父親的背已有些許佝偻,但穿上銀甲的他一如我記憶中單手將我放在肩
頭的威武模樣。
那夜,我不是皇後,我是易家幼女,我與姐姐、父母大口喝酒吃肉,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樣。
父親趕去後,不負沙場老將之名,局勢逆轉。
那幾日皇帝很舒心,連綿的賞賜送入鳳儀宮。
不過輕松並未持續幾天。
西南大漠作亂,深夜進城燒殺搶掠後逃回自己國土。皇帝一邊派出鴻胪寺卿,一邊整出冗餘兵力加強了西南邊境的守衛。
與此同時,西北戰況八百裡加急,羌國大軍圍困軍事要塞臨城。彼時,主力分流在各城,易小將軍帶著兩千人馬深入羌國執行秘密任務;臨城坐鎮易老將軍,兵力薄弱。
當夜,我請皇帝來了鳳儀宮。
我穿著鳳袍,發髻上戴著昔日的紅霞白玉鳳凰簪。
屏退眾人後,我對皇帝行了成婚後第一個跪拜大禮,求他派兵增援。
記憶裡父親抱著年幼的我,對我們講述輿圖,明言臨城乃大啟門戶,是易家作戰
必不可失之地。
「安安,我不能動西南與京城的兵。」
額頭觸地時的冰涼直浸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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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
半晌,我聽見他發沉的聲音:
「易安,你是朕的皇後。」
我終於願意承認,我的赧然少年早已成為了殺伐果斷的皇帝。
娘親是在一個月後的冬天去的。
彼時,臨城被圍一月,一旬前早已彈盡糧絕,父親卻仍設法堅守臨城。
姐姐已下嚴令向娘親瞞下此事,卻終究於細碎處被病入膏肓的母親窺得了真相。
娘親出殯那天,漫雪飄零。
我身著素衣,站在宮牆上遠遠地目送。
母親無孫輩,唯一的兒子還在羌國無名處生死不明。
也因此,姐姐默許了白守竹為母親捧靈。
我望著出殯隊伍遠去,站著站著,大雪飄零。
雪停了,轉身時發現,皇帝不知何時撐傘站在身後。
我下意識退出了傘的範圍,行禮離去。
次日,姐姐帶著京城裡留守的少數易家兵,留下封信遞進鳳儀宮,連夜去了西北
自此,我成為廣闊京城中唯一的易家子嗣,孤零零地守在寂寥鳳儀宮中。
半月後,易小將軍為救援臨城,集合周邊能用的所有兵力,帶兵夜襲羌國大軍。
前線急報,戰況持續三日,慘烈如人間煉獄。
易老將軍為守住臨城戰至最後,屍體被敵人剖開,肚裡全是草泥樹皮。
易小將軍與羌國帶隊將領二皇子同歸於盡。
臨城戰至最後一人。
雙方死亡將士以十萬計。
大啟以血肉守住了臨城。
我悲痛過度,昏迷數日。
那個冬天異常地冷。
我醒來時,婢女們用炭火將鳳儀宮烘得暖暖的,但我仍舊能感受到從骨縫中透出的冷。
臨戰前,姐姐被兄長派忠僕強硬送回京城。
她也病了,但她還是強撐著進宮安慰我,希望我能好起來。
瘦骨嶙峋的姐姐伸出枯瘦的手如幼年時揉了揉我的頭。
姐姐說,安安要快點好起來。
姐姐說,安安,我再也不做出格的事了,你好起來好不好?
姐姐說,安安,我就在宮牆外,守著安安好起來,守著易家。
次年春,羌國派使節求和,割讓三所城池,獻上金銀珠寶無數。
為表誠意,以公主和親。
羌國公主被皇帝封為和修儀。
皇帝翻和修儀牌子的那夜,我掰折了手中的護甲。
13
雲舟七歲那年,和修儀進宮,皇後纏綿病榻,為溫貴人請封修儀,令其協理後宮。
雲舟八歲那年,皇後深居簡出,和修儀盛寵卻久未有嗣,溫修儀協理六宮有功,晉為溫妃。
雲舟九歲那年,我已與皇帝相敬如冰兩年之久。
姐姐進宮看我,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與我說:
「安安,雲舟九歲了。」
姐姐未再嫁,雲舟是易家唯一的血脈。
易家子嗣,忠君護國。
當日黃昏,我喚來下學的雲舟,慈愛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雲舟乖乖地陪著我用膳,與我講學堂的趣事。
我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
這是我的雲舟,大啟嫡長子殷雲舟,至今未被立為太子。
我易家用生命守衛的大啟,也隻有易家子嗣配坐上那個位置。
當夜,鳳儀宮請來了皇帝,帝後冰釋前嫌。
雲舟九歲那年,我將痛苦封存,學著初嫁皇宮時易安的模樣。
溫妃替我感到高興,欣慰地想將六宮事宜還給我。
我說身子還未好,堅決而又果斷地拜託她再掌管一段時間。
然後當天夜裡我就在御花園攔下了御駕,截了和修儀的寵。
一日兩食三餐四季。
除了上朝,我與皇帝近乎形影不離。
年長的宮人們都說,這三年的鳳儀宮歡聲笑語,仿佛回到了大皇子出生的那段時間。
14
雲舟十二歲那年,皇帝於行宮狩獵,攜後宮前往,允大臣攜帶家眷,共享樂事。
變故發生得突然。
上一秒載歌載舞,下一秒刀槍劍影。
刀劍揮向皇帝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以身擋了劍。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動作。
我看見了我的血濺在了皇帝的臉上,我看見他看著我目眦欲裂,我還看見他眼中倒映出的我笑得燦爛。
閉上眼的瞬間,我想到的是父親。
父親,對不起,我雖然救了皇帝,但我不再是純粹地為了忠君護國了。
洪順二十年春,皇帝遇刺,皇後以身相救。
洪順二十年春,皇帝下詔,稱皇長子殷雲舟,德才兼備,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溫妃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將六宮事還給我。
我最後的日子昏昏沉沉,姐姐特被允許常住鳳儀宮陪伴。
姐姐問我疼嗎?
我說不疼。
其實我的胸口處很疼,但我又有點開心。
一日中,我有大半時辰都是睡著的。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雲舟已成了個小大人,安靜沉默地坐在我身邊讀書。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溫妃細心吩咐婢女各種事宜。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姐姐用帕子蘸熱水,輕柔地為我擦著額角。
有時候醒來時,我看見了皇帝帶來的小姑娘。
大約兩歲的年齡,像個小豆丁,眨巴著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乖乖地看著我。
這是宮裡最小的公主,母親上個冬天染疾而亡,一直還未來得及安排她的去處。
皇帝說,安安,我給你一個小姑娘,讓她做我們的小女兒,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
我給她取了個小名呦呦,懇求皇帝將她記在溫妃名下,時常過來陪我就好。
皇帝答應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陽光下鹿群呦呦歡鳴,悠然自得啃食在綠坡。
我知道,我是好不起來了,何苦讓小公主再嘗失母之苦。
七夕前一天,我感受到了什麼。
我也明白,想成為皇帝最痛最難以忘卻的白月光,我還差那最後一步。
我抱了抱呦呦,讓她去尋溫母妃。
溫妃看著我,想說些什麼,我搖了搖頭說沒事兒,別擔心。
我讓姐姐歸家去,家裡也大半年沒有主人了,去拜祭拜祭父母兄長。
姐姐堅持要守著我。
我說那這樣好不好,你看我現在好好的,明天如果精神也挺好,你就歸家去,拜祭完了再回宮。
姐姐猶豫了一會,終是應了我。
第二日,我依舊如前一日般,病弱卻有著朝氣。
於是姐姐出宮了。
我深深地看著姐姐離開鳳儀宮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縮成一個小點,再也看不見。
我揉了揉呦呦的小腦袋,讓她去喚父皇過來。
皇帝早朝都沒結束就來了。
多年過去,他依舊高大偉岸,熟悉的面容卻再尋不著成親那夜的赧然。
我躺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深深吸了口氣,第一次喚了他的小字。
「則言,我及笄前曾幻想過我的夫君是什麼模樣。」
道士的紅霞預言。
夫子與蕲州事後百姓中的高聲望。
駐扎西北震懾羌國的兄長,雖已榮養卻軍功赫赫的父親。
所以及笄後,我便知曉了,我再沒有嫁別人的可能性。
「則言,你帶我放河燈那日,我發自內心地慶幸我的夫君是你。」
我閉上眼,我還記得那夜河燈微光,記得我夫君的如墨星眸。
「殷則言,我喜歡你。」
殷則言,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我在溫暖的懷抱中,帶著滿足的笑容,沉沉地睡了。
(正文完)
【呦呦番外】
我叫呦呦,今年五歲,是大啟最小的公主。
我有一個母後,記憶中她常常抱我,給我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但是我好久沒見她了。
我有一個喜歡收集七夕河燈的父皇,他在母後的鳳儀宮裡放了好多河燈,但就是不讓我進去。
我覺得父皇肯定是想偷偷與母後玩,不帶我一起。
我還有個最疼我的太子哥哥。
今天是太子哥哥給我娶太子妃嫂嫂的日子。
太子哥哥給了我一個小任務,讓我今天在席中陪著易姨姨。
我記得易姨姨,小時候母後常跟我說,她給我講的故事都是易姨姨教她的。
那時候易姨姨住在鳳儀宮,我還經常跟易姨姨貼貼呢。
不過我也好久沒見易姨姨了。
我牽著她的手,冰冰涼涼又瘦瘦的。
哎,這些大人哦。
我指著菜菜,讓易姨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