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身後的動靜,殷慈光沒有回頭。他緩緩行到了西北面的鼓樓之上。
登高眺望,便能瞧見整個燕王宮外,火光連成線,從北面和東面分別往西面和南面蔓延,逐漸成合攏之勢。
多半是京營的人馬。
殷慈光又側頭看向乾清宮的方向,亦是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他費盡心思設計調走薛恕,隻是想多一點時間罷了,到頭來也隻是痴心妄想。
可惜,他特意備下的好茶,到底用不上了。
鼓樓被籠罩在無邊夜色裡,他臉上的笑容終於落到底,最後變成了疲憊的面無表情。
幸好,都快結束了。
*
乾清宮前的戰鬥僅僅持續了兩刻鍾,便以禁軍繳械投降收尾。
宮門前的廣場一片狼藉,倒地的屍體陸續被清理幹淨,傷者也被帶下去醫治,番役們褐衣染血,持刀分立兩側,
薛恕擦淨刀刃血跡,回刀入鞘,親自去迎在旁觀戰的殷承玉。
“臣幸不辱命,亂黨業已伏誅。”
殷承玉著絳紫四爪蟒袍,衣擺未染半點血塵。他上前一步將單膝跪地的薛恕扶起,道:“隨孤去瞧瞧父皇,外頭這般大的動靜,也不知是否驚擾了父皇養病。”
嘴上這麼說著,實際卻半點也不擔心。
隆豐帝如今是死是活,都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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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承玉欲收回手,卻發覺薛恕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睨了對方一眼,拇指指尖在他手腕內側輕劃,漂亮的鳳眸眯起來,無聲道:松手。
手腕上的痒鑽進了心裡,薛恕舔了下齒列,順從松開了手。
手掌按在刀柄上時,指腹意猶未盡地摩挲了一下刀柄紋路,冷,硬。不如殿下的手細膩軟滑。
兩人之間的小動作不過一眨眼的事,無人注意到二人之間暗湧,隻見太子當先走在前方,而薛恕則按刀落後半步隨行,便是東宮的侍衛統領趙霖都得往後排。
瞧著倒是仁主忠臣。
三四天內被軟禁兩次的朝臣們聽聞外頭動靜平息,小心翼翼從偏殿出來時,就瞧見了這一幕。
眾人面面相覷:當初是誰說太子與薛督主有嫌隙不合來著?
簡直一派胡言!
殷承玉行到乾清宮前,一眾朝臣紛紛行禮,而後便跟在了後頭,一窩蜂湧進了乾清宮裡,探著頭往內張望,心裡都在揣度著如今內裡是個什麼情況。
身為太子,殷承玉當仁不讓最先進殿。
隻是到了內殿門前,才發現門上落了鎖,內殿裡更是靜悄悄聽不到什麼動靜。
殷承玉面上現出愕然之色,緊隨其後的臣子們也驚詫萬分議論紛紛。
不需要吩咐,薛恕便上前一步,拔刀砍斷了鎖頭。
殘鎖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仿佛砸在了眾人心頭。
殷承玉抬手將門扉緩緩推開,屋子裡一片漆黑,還隱約有血腥味散出來。
此時小聲的議論聲已經停了,眾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猜測,氣氛一時凝滯下來。薛恕倒是一如平常,動作自如地入內,掏出火折子將屏風左右兩側的落地燈盞點燃。
黢黑的內殿有了光,眾人也終於看清了內殿的景象。
屏風後隱隱有個人影躺著,露出來的明黃衣角隻有皇帝才有資格穿。
殷承玉疾步繞過屏風,隨即便頓住腳步,驚呼了一聲:“父皇!”
他似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場景,甚至往後倒退了兩步。後頭的臣子這會兒也顧不得尊卑,紛紛擠到前頭去,但看見屏風後的情形時,也都駭然失聲。
——屏風後,隆豐帝雙眼圓瞪、滿身是血躺在地上,脖頸要害被劃了一道,胸口處還插著一片鋒利瓷片。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身下紅白交織的地毯已經被浸染成了黑紅色,不小心踩上去,觸感湿粘。
在離他更遠一些的龍榻邊,三皇子半靠龍榻而坐,神色木然。見這麼許多人進來,也隻是眼珠子動了動。德妃蜷縮身體藏在他身後的床幔裡,隻露出半張臉來,一隻眼睛警惕瞧著他們,嘴裡還在嘀嘀咕咕說著什麼,瞧著已經有些瘋癲了。
不論是已經沒了氣息的皇帝,還是活下來的三皇子與德妃,俱是衣裳凌亂,身上還有不少傷痕。再看屋子裡滿地狼藉,名貴的瓷器碎了一地,幾乎可以想象到這屋子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跟進來的朝臣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心裡都有悔意。
早知如此,便不該跟進來!
最後還是殷承玉上前一步,將隆豐帝大睜的眼睛合上,沉聲下令:“德妃與三皇子謀害父皇,其罪當誅!”隨著他的話落下,立即便有番役入內,將二人拿下。
兩人都沒有反抗,或者說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就這麼被押了下去。
殷承玉命人好生收斂隆豐帝遺體,清掃內殿。退出來後才發作道:“將先前看守的乾清宮禁軍統領押上來,三皇子謀逆事敗叛逃出宮,德妃收押獄中,如何會出現在乾清宮?!”
被隆豐帝死狀震驚的朝臣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三皇子不該出現在此處。
那禁軍統領很快便招了:“是安王與高公公將人送過來的。”
殷承玉對此早有猜測並不意外,隻斂起神色道:“安王與高賢在何處?將人押來。”
第126章
二人很快便被押到了乾清宮,隻不過高賢是滿臉不忿被扭送過來,而殷慈光並未反抗,姿態順從。
到了殿中,兩人被押著跪下,再邊上便是殷承璟與德妃。
殷慈光側臉看了滿身狼狽的母子倆一眼,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我還以為看不到結果了。”他的聲音又輕又淺:“三弟最愛借刀殺人那一套,不知這回親手弑父感覺如何?”
殷承璟緩慢轉過臉看他。
隻是他本就被餓了數日,生路徹底斷絕又擊潰了他的精神,叫他連反駁的力氣都失去了,木然神色扭曲了一瞬,隻有氣無力罵了一句“瘋子”。
殷慈光笑笑,不以為意。
反倒是立在殿中的朝臣們被兩人短短對話所震撼,心中越發後悔蹚這趟渾水。
隻是如今再請辭已經晚了。
殷承玉定定看了殷慈光一眼,問道:“將殷承璟與德妃關在父皇寢宮,可是安王所為?”
“是。”
“勾結閹黨,挾持父皇,假傳詔令,禍亂宮廷,謀逆犯上,你可認罪?”
“認罪。”
所有罪行,殷慈光盡數認下,沒有半句辯駁。
旁邊的高賢見狀尖聲道:“安王是被太子脅迫!陛下臨終前留下了傳位詔書,傳位於安王,你們才是亂黨逆賊!”
然而他不過一介內侍,所有權勢仰仗皇帝的寵信。隆豐帝駕崩,他的權勢也跟著煙消雲散。
更何況如今他還參與了謀逆。
無人信他的話。
高賢張望左右,見無人相信,從袖中將一小塊燒剩下的黃色布帛拿出來,垂死掙扎道:“陛下留下了傳位詔書,千真萬確!隻是被安王燒了!”
他的聲音越發高亢,仿佛這樣便能宣泄出他對死亡的恐懼。
“不會說話,便別開口了。”
薛恕上前兩步反手拔刀,閃著寒芒的刀刃瞬間劃過他的面孔,又快速回鞘。
高賢的表情定格,一道血線從左臉頰斜至右下巴,貫穿大半張臉孔。
疼痛比感知來得慢,當淋漓的鮮血溢出時,高賢才捂著臉痛苦嚎叫起來。隻是他的嘴也被劃爛了,哀嚎了兩聲便疼得滿地打滾,隻能發出壓抑的哀鳴。
第一次見識薛恕如此狠辣手段的朝臣們目光駭然,下意識去瞧殷承玉,卻見他面色如常。
哀嚎不斷的高賢很快被拖了下去。
皇家之事,並沒有他一個太監多嘴的餘地。
至於殷慈光、殷承璟以及德妃,則被貶為庶人,暫時關押在宗人府,等候最後定罪。
幾人陸續被壓下去之後,殷承玉才揉了揉眉心,將目睹了皇家醜聞的一眾大臣好言安撫一番,放出宮去。
接下來便是整頓宮中防衛,收拾兩次宮變造成的狼藉,以及命禮部和會同內閣制定大行皇帝的喪儀。
樁樁件件的事情釐清耗費時間,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已是三日後。
隆豐帝的遺體暫時停在了殯宮,他生前就在為自己修建陵寢,倒是省了殷承玉的事,隻等吉日扶棺入葬即可。
因國庫不豐,殷承玉命禮部喪儀一切從簡。
下葬吉日是欽天監所擬,隆豐帝死得不光彩,葬禮也從簡,下葬之日便定在了七日後。
而這期間,殷承玉還需處置關押在宗人府的三人。
殷承璟與德妃的處置早有結論,一丈白綾便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唯有殷慈光如何處置還未曾定下。
“殷承璟與德妃今日便會有人去了結,殿下預備如何處置安王?”薛恕問。
殷承玉聞言思索片刻,道:“走到這一步田地非孤所願,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孤去送他最後一程。”
二人去了宗人府。
獄卒將牢門打開,殷承玉命薛恕守在門口,邁步走了進去。
宗人府的大牢簡陋,牢中隻有一張木板以供休息。此時殷慈光就靠牆坐在那木板上,神色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