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卻是突兀笑了聲,緩緩站起身來。
他手微抬,便有隨侍的番役立即將幾人按住,一腳踹在膝彎,強制跪在了地上。
沒想到他會忽然發難,這些養尊處優許久的商人們都有些慌了神,文大東家強作鎮定道:“薛公公這是何意?我等不過是對價錢有異議,並未做什麼作奸犯科之事吧?”
薛恕踱步行至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他,饒有興致道:“咱家這還是頭一次碰到要和廠衛講道理的。”
他雖然笑著,但眼底並不見笑意,反而冷沉沉駭人得很。
“不過文大東家既然問了,便叫你當個明白鬼好了。”他抬了手,立即便有番役恭敬將紙張放在了他手中。
薛恕將之扔到文大東家面前:“這是新查出來的,文大東家可仔細看看。”
幾人聽到他說“廠衛”時,身體就顫了顫。他們隻知這大太監是太子身邊的人,卻不知他竟是東廠的人。
即便遠在湖廣,東廠那些駭人聽聞的行事他們亦聽說過不少。
文大東家原本挺直的腰杆不自覺地彎了些,抖著手去撿地上的紙。待一目十行地看完,已是抖如糠篩,卻還是死鴨子嘴硬道:“沒有證據,這都是汙蔑之詞!”
先前番役去查這些人,因為時間倉促,來不及深挖,隻查到些表面的東西,大多是些小打小鬧或者見不得光的陰私,若是說作奸犯科,卻還不至於,頂多起個震懾威嚇的作用。
但薛恕並未就此收手,他叫偵緝的番役繼續順藤摸瓜往下查,這不就查出了人命官司來麼?
這文大東家與其寡嫂通奸,不慎被伺候的丫鬟發現。文大東家為了遮掩罪行,將那丫鬟勒死了。等人死之後,他方才發現,這丫鬟乃是良籍。
按照大燕律法:若奴婢有罪,其家長及家長之期親若外祖父母不告官司而毆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杖六十徒一年,當房人口悉放從良。[1]
這刑罰並不算重,可若是死者是良籍,情形卻又不同了。殺人者當以命償命,處斬刑。
“汙蔑?”薛恕在他面前蹲下身來,不疾不徐道:“從前每個被咱家拿下的罪犯,都口口聲聲喊著誣蔑冤枉,文大東家猜猜這些人後來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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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大東家恐懼地看著他,咬著牙根才沒有抖得那麼厲害。
薛恕嗤了聲,驟然失了耐心,站起身抽出番役腰間的佩刀,便斬在了文大當家撐在地面的手上。
三根手指齊斷,鮮血噴濺,文大東家頓時發出殺豬一般的哭嚎聲,被兩個番役按著,才沒有滿地打滾。
其餘人瞧見這一幕,更是肝膽俱顫。
薛恕反手將刀入鞘,再隨意不過地吩咐道:“去,將斷指送到文家,讓文家再派個能當家做主的人過來對接。”
處置完文大東家,他的目光平靜掃過嚇得鹌鹑一般的其餘幾人身上,緩聲道:“太子殿下仁慈,行事多有寬宥。但咱家脾氣急,卻沒那闲工夫周旋。限你們兩日將數目清點出來,屆時自有人與你們交接。”
說完便讓人將疼得昏死過去的文大東家拖起來,往廳外去:“文大當家得隨咱家走一趟,諸位自便。”
他一走,那些兇神惡煞的番役也跟著呼啦啦離開,若不是偏廳地面上那一灘暗紅的血跡,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幾個大東家再不敢有任何僥幸心理,各自匆匆回了家中。
番役將文大東家暫時押到了府衙大牢,他的罪行自有官府去審,還用不上東廠。薛恕則親自去尋了姜政與應紅雪。
今日這一出後,那幾個大東家估計便老實了,隻需尋兩個可靠的人去對接並安置賑災物資便可。
應紅雪是自己人,姜政代表湖廣官府,互相配合倒是正好。
先後同兩人交代妥當之後,薛恕便準備回去。
應紅雪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出聲叫住了他。
薛恕回頭瞧她:“姐姐還有事?”
應紅雪有心想問問他與太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兩人之間的不對勁她從冬狩時就有所察覺。
她曾聽人說過前朝有些皇室子弟就喜歡玩弄漂亮的小太監,雖然太子瞧著不是那樣的人,薛恕也並不是那任由欺凌的漂亮小太監。但這兩人之間一定有些問題。
隻是眼下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她嘆了一口氣,斟酌著道:“以色侍人終不長久,你……還得多為殿下辦些實事,也為自己留條後路。”
薛恕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挑了挑眉,神色柔軟了一些,道:“姐姐的話,我記下了。”
與應紅雪分別後,薛恕便回了府衙東院。
他大步行至院門口,待要進去時又頓住了腳步,有些踟蹰起來。但這踟蹰也沒有多久,他很快便平靜下來。
左右殿下已經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了。
他壓下了心底的忐忑,大步走向主屋。
殷承玉還需靜養,也見不得冷風,午飯都是下人送到屋子裡用的。薛恕回來時,下人剛將熱騰騰的飯菜擺開。
薛恕將人打發出去,見殷承玉欲要披衣下榻,連忙將人按住:“臣伺候殿下用膳。”
“孤是染了風寒,又不是手斷了。”
“臣伺候殿下。”
殷承玉與他對視,窺見他眼底的執拗,又懶洋洋地靠了回去:“罷了,給孤盛碗粥。”
因還在病中,廚房準備的飯食也以清淡為主。薛恕用小碗盛了雞絲粥,又夾了些菜,坐在榻邊喂他吃。
殷承玉也不扭捏,要吃什麼便叫薛恕給他夾。
他吃東西極為優雅,頗為賞心悅目。薛恕伺候他用了一碗雞絲粥,兩碟小菜。見他搖頭了,才放下碗,拿了帕子替他擦嘴。
殷承玉仰著臉任由他服侍,又問:“你便沒有什麼想同孤說的?”
薛恕避開他的目光,淡聲道:“往事不可追,臣隻想珍惜當下。”
“你在怕什麼?”殷承玉自是看出他的逃避,他抬手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回來,目光直視著他,又重復了一遍:“你在怕什麼?”
薛恕抿唇不語。
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殷承玉冷嗤了一聲,原是有些不悅,隻是想起他不經意流露的痛苦時,到底還是心軟佔了上風。
“孤活了二十八年,一心撲在江山社稷上,從未有過私心。”他大力鉗著薛恕的下巴,傾身過去,與他靠得極近,語調緩慢而鄭重:“不殺你,是孤唯一有過的私心。”
權傾朝野的九千歲,是最大的變數。
殺了他,可保朝堂安穩,江山穩固。
可至死,他也沒能狠下心腸。
第102章
心動則情生,可到底什麼時候動了心,連殷承玉自己也說不清。
或許是遇刺失明,與薛恕在山崖之下相依為命半月,回宮後發現他割肉相飼時;或許是薛恕四處尋訪,將他僅剩的至親帶到他面前時;又或許是他纏綿病榻,薛恕卻不辭辛勞為他四處尋醫問藥之時……
五載光陰,一千多個日夜。
好的,壞的,他們都曾經歷過。有拔刀相對時,也有溫情繾綣時。
他們之間的糾葛太深,肢體的纏綿到底還是在心上留了痕跡。言不由衷的話,縱使騙得過旁人,也騙不過自己。
大抵這世間的情與欲總難界限分明。
他與薛恕就像兩根相互纏繞的藤蔓,天長日久,再無法輕易割舍。
心動或許隻需一瞬,可情動卻在朝夕相伴、互相扶持裡滋生。
他穿風拂雪,於漫漫長夜裡跋涉,唯有薛恕自始至終相伴左右。
五載同路人,到底做不到無動於衷。
“可臣倒寧願隨殿下而去。”薛恕與他相望,長久以來的偽裝卸下,神情似哭非哭,露出滿目瘡痍的內裡來:“生同衾死同穴,總好過往後餘生陰陽相隔,不復相見。”
他抓著殷承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地控訴:“殿下走後,臣過得不好。”
一句“過得不好”,便概括了五載相思。
何止是不好。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1]
他以為求不得便已是最痛,後來殷承玉身死,他才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之苦楚。
後頭幾年,殷承岄總說他瘋了。
他倒寧願自己是真瘋了,也總比清醒地活著,任憑思念成刀,受凌遲之苦來得痛快。
殷承玉窺見他藏於眼睛深處的悲痛。
薛恕骨子流得是獸血,他從不肯喊痛,再脆弱時也隻肯露出兩三分痛楚。
可如今模樣,分明是痛極了也怕極了。
微微酸澀的心房塌陷下去一方,殷承玉輕撫他的眉眼:“岄兒待你不好麼?”
他以為他走後,薛恕或許會傷心,但也隻是一時罷了。
殷承岄年幼,朝堂局勢尚未完全穩定,薛恕受輔政大臣之位,以他之才能,若能盡心盡力輔佐,至少在殷承岄親政之前,都可以過得不錯。
若他夠聰明,在殷承岄親政後主動放權,或許還能榮養到老。
等經年之後再回憶起年輕時這段荒唐往事,或許便隻餘下兩三聲唏噓。
“殿下不在,誰還會待臣好?”提起殷承岄,薛恕便冷笑了一聲:“虧殿下苦心孤詣為他籌謀鋪路,卻不知殿下走後不過三五年,他們就已經忘了殿下,連臣為殿下修塔都要幾次三番阻撓。”
他眼中猶有憤然,握著他的手又湊近去親吻他。
冰涼的唇貼在一處,舌尖細細地描繪、廝磨,齒縫間傳出含糊不清的話語:“隻有臣,日夜思念……莫不敢忘。”
這人還是同從前一般,但凡提起旁人,不論是殷承岄還是謝蘊川,都沒有半句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