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茶湯落入茶盞之中,恰好七分滿,被推到殷承玉面前。
“母妃最喜歡我泡的茶,殿下嘗嘗。”殷慈光隔著逸散地白霧看向他、
殷承玉端起茶盞,低頭嗅聞茶香,不緊不慢地品了一口。
“好茶。”
茶盞小巧,殷承玉飲盡後,又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他細細品著茶,神色平和,並不催促,等著殷慈光想好後開口。
殷慈光不會平白無故邀他來品茶,必是有事要說。眼下遲遲不開口,恐怕是有難處。
亭中茶香嫋嫋,殷慈光垂眸瞧著杯中沉浮舒展的茶葉,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殿下先前問我,可想恢復身份。若我現下說不想再被此身份所困,殿下可還願意助我?”
說到“恢復身份”時,他攥緊了手指,眼眸甚至沒敢看殷承玉。
他不確定上一次在行宮時,殷承玉是隨口一說,還是真心願意助他。他心裡隱約覺得應是後一種,卻又怕徒添失望。
若他隻是個普通的皇子便罷了,可他偏偏是長子。
歷來皇位之爭,都離不開“嫡長”二字。
他無意皇位,隻想與母親偏安一隅過太平日子,可旁人卻未必會信。
他也怕太子不信。
殷慈光心中酸澀難言,隻能忐忑地等著答案。
“孤可以助你,但此事確實有風險,若事情不成,你與容妃都有可能被父皇降罪,你可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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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慈光陡然抬頭看他,眼底還有未曾散去的驚愕。他在心中設想了許多答案,卻唯獨不敢奢想他如此輕易便應下了。
呆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神色似悲似喜,嗓音也帶了些許喑啞:“想清楚了,我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發生了什麼?”殷承玉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殷慈光並未隱瞞當時在行宮發生的事。
“當時我中了藥,神志並不清明,不確定是否有露了破綻。但回宮之後,我發現一直有人在暗中盯著我,屋內貼身用品也都有被人翻找過的痕跡……”
容妃做事心細,為防漏了破綻,每個月都讓侍女準備了月事帶放在他屋裡。但回宮之後,他發現放月事帶等私密之物的櫃子曾被人翻找過。
自小伺候他的侍女溪雪也同他說,最近這幾日,總有宮女親近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事。
殷慈光素來警醒,想起當時被木巴爾劫持到偏殿時,那雙關上門的手,便猜測自己的秘密恐怕已經暴露了。他讓溪雪暗中留意,發現那些試探的人都與景仁宮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文貴妃不是什麼善茬,她如今未有下一步行動,多半是還未確定真假。
但他不敢賭。
與其將把柄留在對方手中,不如先發制人。
木巴爾受傷蹊蹺殷承玉是知道的,卻萬萬沒想到這裡面還牽扯到了殷慈光。
他皺起眉頭,有幾分不快:“那此事需得盡快,文貴妃既生了疑,便不會忍耐太久。”他敲了敲桌面,喚了隨行護衛過來,讓對方去傳薛恕過來。
要想辦成此事,還得讓紫垣真人配合一番。
護衛剛出了亭子準備去尋人,就見一身緋紅蟒袍的薛恕自回廊盡頭走來。
薛恕的目光牢牢定在幾日未見的人身上,語氣帶著幾分幽怨:“太子殿下可是要尋臣?”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勾:老婆找我,卻是因為別人。
殿下:?
第90章
說曹操曹操就到。
殷承玉抬眼著緩步走來的人影,眸色就深了深。
來人頭戴嵌紅寶三山帽,帽帶在颌下收緊,緋色簇錦蟒袍腰間以黑色革帶束起,胸前坐蟒怒目圓睜、張牙舞爪。豔麗的色彩襯得狹長的眉眼多了幾分邪氣,薄薄的唇抿起,仿佛噬人的獸類,下一刻便會暴起擇人而噬。
自回廊盡頭從容行來時,叫殷承玉恍惚間以為是上一世的九千歲自記憶裡走了出來。
但下一瞬,這錯覺又被他親自破碎。
薛恕口中問著“太子殿下可是要尋臣”,眼底卻分明寫著“若是無事太子殿下恐怕都已經忘了我是誰吧”。
這樣質問裡又帶著些委屈怨憤的神色,與上一世的陰沉狠戾截然不同。
若不是殷承玉先前已經抓住了他的小辮子,摸清了他的底細,恐怕這時候還被他蒙在鼓裡。
倒是會裝。
殷承玉哼笑了聲,忽略了他看過來的目光,也沒賜座,就叫他在旁站著,不緊不慢地開口:“是有些事要你去辦。”說完看向殷慈光,詢問道:“你的事需要薛恕去辦,事成前他絕不會泄密。”
這便是在詢問殷慈光的意思了。
殷慈光先前便在慈慶宮見過薛恕,早猜到薛恕與太子之間的關系不似傳言中那般差,卻不知道太子竟如此信任薛恕。
他輕輕頷首:“無妨。”
殷承玉這才對薛恕說了殷慈光的處境,思索著道:“此事事關皇室血脈,要想不觸怒父皇,還得尋個合適的理由與時機,你可有想法?”
要說誰最了解隆豐帝的性情,恐怕非薛恕莫屬。
薛恕兩輩子都能將隆豐帝牢牢握在掌心,便是殷承玉這個親兒子也不及。
“理由倒是好找。”薛恕道:“陛下篤信神佛,隻管往玄了編就是。但他便是信了,卻未必不會降罪,所以此事還需得對陛下有些好處,叫陛下心甘情願地將隱瞞之事攬在自己身上。”
隆豐帝此人疑心極重,剛愎自用,又頗幾分獨斷專行。
殷慈光的事,往小說隻是換了個身份避災。但往大了說,卻是混淆皇家血脈。隆豐帝作為後宮之主、殷慈光生父,卻被瞞了這麼久,驟然得知殷慈光的身份,不僅會生怒,恐怕還會覺得丟了顏面。
若對他半點好處沒有,隆豐帝為了找回顏面、彰顯威嚴,極有可能會降罰。
殷承玉瞧他神色便知道他必已經有了主意,挑起眉梢看他:“薛督主想來是有法子了?”
“陛下自行宮回來後染了風寒便一直沒好。最近更是噩夢連連,夜不能寐。”
說是夜不能寐都輕了,實則隆豐帝最近是寢食難安,整個人都迅速蒼老下去。
之前在圍場遇虎,他本就受了驚未曾發作出來。後來在回京的路上又在馬車裡寵幸了兩個新得的美人,頗有些“操勞過度”。加上被喂的各種藥物一並發作出來,整個人一夜之間便老了,比從前憔悴了太多。
這消息一直被隆豐帝捂著,未曾傳出來。但實則太醫院的幾位老太醫都輪著被召進了宮中診治。
隆豐帝本來還想繼續服用丹藥,還是紫垣真人膽子小,怕他吃多了丹藥真把自己吃死了連累自己,一番雲山霧罩地哄騙,才叫他暫時停了丹藥,先用太醫開的湯藥。
殷承玉領會了他的意思:“那此事便交由你安排了。”
薛恕垂首應下來,見他仍坐在亭中品茶,沒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開口道:“臣另還有一事要稟。”
說完,一雙眼睛定定望著殷承玉,裡頭滿是殷切情愫。
殷承玉對他對視一瞬,嗤了聲,卻還是轉頭同殷慈光說了告辭:“下次孤再邀皇長姐品茶。”
殷慈光頷首,起身目送他們離開。
薛恕落後半步,跟在殷承玉身後,似垂首與他說著什麼。殷承玉則側臉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勾起,像是在笑。
兩人已經走遠,殷慈光聽不見聲音,卻能看出兩人之間的親近。
方才在亭中他就察覺到了,太子與薛恕之間,有種旁人都插不進去的親昵。
兩人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回廊盡頭,殷慈光收回目光,有些羨慕。
心中升起淡淡的悵惘,又很快被壓下去。
殷慈光對侍女道:“將茶具收拾了,回去吧。”
侍女收拾了茶具,跟在他身後一道回了永熙宮。
永熙宮位於東六宮,卻在東六宮最末,位置偏僻,一直隻有容妃與殷慈光居住。原先容妃還是嫔位時,母子二人隻能居偏殿。後頭升了妃位後,才搬到了主殿,為一宮主位。
殷慈光行過條條回廊,走了兩刻鍾方才抵達永熙宮。
拂去肩上的落雪踏入殿內,殷慈光還未開口,便先瞧見了殿中坐著的女人,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收斂下來。
“秋姑姑怎麼有空到永熙宮來?”
秋姑姑是文貴妃的心腹女官,從前瞧見他們母子時,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但今日卻端起了笑容,極為和善道:“眼見到了年節跟前,內織染局送了不少布匹到景仁宮,貴妃娘娘便讓我通知了各宮娘娘去挑選。”
這確實是景仁宮的慣例,但文貴妃素來針對他們,從前這些東西是絕沒有他們份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殷慈光本想拒絕,卻不料秋姑姑先轉了話頭,不容置喙道:“各宮都已經通知到了,如今就差容妃娘娘與大公主了。若是去遲了貴妃娘娘恐怕要怪罪於我。大公主與容妃娘娘還是快隨我過去吧。”
她雖笑著,眼中卻有不耐和催促。
殷慈光與容妃對視一眼,輕輕搖了頭,斂眸道:“那我與母妃便隨姑姑去一趟。”
秋姑姑見他答應,嘴角極快地撇了下,便在前頭帶路。
到了景仁宮,卻並未見其他宮的妃嫔,倒是有幾匹布隨意堆在桌案上。
秋姑姑敷衍地打圓場:“容妃娘娘與大公主來得晚了些,看樣子好料子都被各宮娘娘們挑完了。”
懶洋洋坐在主位的文貴妃卻是笑道:“不妨事,本宮特意給大公主留了一匹好料子,內織染局說是當下最時興的紋樣。本宮穿著顏色有些活潑了,不夠穩重,倒是正適合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