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霖這才將此行山東見聞細細報於他。
七月中旬,他奉命秘密前往山東濟寧調查薛紅纓的蹤跡,卻在抵達山東後,發現山東情形與從前極為不同——大片的田地皲裂荒廢,路邊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流民。
趙霖一路行去,才知道因為因今春無雨,山東遭了大旱,緊隨又有蝗蝻肆虐,田地顆粒無收,不少農戶成了流民。這本也是正常,這些年光景不好,山東不是旱災就是洪涝,朝廷早有防備,各地糧倉裡都存有備災糧,在碰上災年時便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好歹能讓百姓活下去。
可不正常的是,趙霖一路行去,發現各州府根本沒有開倉放糧。受災的百姓無食果腹,隻能啃樹皮,食草根。
趙霖將沿途所見寫在密信中,本想探聽清楚之後便送回望京。但沒想到他信還沒寫好,便聽說蒲臺有人反了。
據說一開始因為是黃河泥沙淤堵,影響了運河船隻往來,當地官員便自各州府徵發民夫去清理河道。可山東百姓剛經過旱災蝗災,飢荒未解,又遭強徵。走投無路之下,幹脆便反了。
蒲臺最初參與反叛的流民不過兩千人,他們衝進了官署和糧倉,大肆劫掠。當地的衛所得知消息後派兵鎮壓,卻遭遇大敗。
打了勝仗的流民們趁勢而起,往青州益都方向逃竄,最後佔據了地勢險要的卸石寨,豎了紅白旗,自稱“紅英軍”,打出旗號,要“毀官衙,燒倉庫”。
山東巡撫鎮壓不力,怕朝廷怪罪。將消息瞞下不報,又命青州衛再次派兵,名為招安,實為鎮壓。
結果那流民首狡詐。識破了計謀。將計就計滅了青州衛三千兵馬。
接連兩場大勝,叫紅英軍名聲大噪,青州以東,更多的百姓都加入了起義軍。
眼見著山東亂成了一鍋粥,實在壓不下去了,山東巡撫才派人才送了急奏。
趙霖趕回望京時恰在官道上遇上山東出來的信使,與對方一道抵京。抵京之後信使去了通政司衙門遞折子,他則立即趕回了東宮報信。
殷承玉攥緊了密報,滿面怒色:“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疙瘩瘟之危剛解,山東又有流民起義。
一樁接著一樁,竟沒個太平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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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怒歸惱怒,事情還需解決。殷承玉當即命人召了內閣大臣入宮商議。
此時山東巡撫的急奏已經經了通政司,送到了內閣去。
弘仁殿裡,內閣學士再度齊聚一堂。
山東巡撫的急奏就擺在桌案上,幾位大學士為之爭論不休。
次輔邵添道:“亂臣賊子得而誅之,絕不能姑息!”
“你說的容易,山西和直隸剛遭大疫,錢糧都用來賑災了,若是朝廷派兵鎮壓,將士糧餉從哪裡來?真要打起來,山東的災民又要如何?起義軍還未成氣候,不如招安!”虞淮安年紀雖然大了,但他身兼戶部尚書之職,和那些討債一般的官員為了銀子吵慣了,半點瞧不出年老氣衰的模樣:“你要派兵也成,別找戶部要銀子!”
“前些日子不才有一批贓銀入了國庫?”
邵添當然不肯,他管著兵部,年年都為要軍餉和戶部扯皮。那撥出來的雪花銀,可關系著他的腰包。戶部不撥軍餉,不就是要從他的腰包裡掏銀子?
兩人一個首輔,一個次輔,為了派兵鎮壓還是招安爭得面紅耳熱,互不相讓。
更還有另外三位大學士各自站隊聲援,弘仁殿一時間比菜市場還要吵鬧些。
殷承玉聽了半晌,沉聲道:“山東接連遭受大災,若再起禍事。百姓恐無活路。不若先禮後兵,若是招安不成,再派兵鎮壓不遲。”
兩邊各有道理,再怎麼爭也爭不出個長短來。
不如採取折中的法子。
隻是招安的人選,卻又犯了難。
就在朝堂上為此爭論數日仍未有定論之時,二皇子殷承璋帶著隆豐帝的旨意趕回了望京。
山東動亂,隆豐帝亦已得知消息,特命二皇子殷承璋為總兵官,安遠侯徐惠為副總兵官,帶五千禁軍前往山東剿滅起義軍。
殷承璋宣讀完旨意,目帶挑釁的看著殷承玉。
殷承玉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地回了慈慶宮。
如今山東滿目瘡痍,若是再起戰事,當地百姓恐怕更沒了活路。到時候不想反的,隻怕也要跟著反了。
可不論是獨斷的隆豐帝還是妄自尊大的殷承璋,哪個都聽不進他的話。在他們眼裡,幾十萬的百姓,遠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權勢。
殷承玉眼底劃過戾色,若不是不想背上弑父罵名,他當真是想……
薛恕被鄭多寶引進書房時,就瞧見殷承玉背著手立在窗邊,面上是壓抑的怒色和疲憊。
隆豐帝命二皇子往山東平亂一事他已經知曉。自然知道殷承玉是為何生怒。
他摸了摸袖中的密信,行至殷承玉身後,低聲道:“紫垣真人送了消息回來。”
“都說了什麼?”殷承玉側耳聽他說,面上的怒色稍緩。
薛恕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些許忐忑:“早前我命人打探紫垣真人背景來歷時,得知他會煉一種‘還春丹’,那‘還春丹’據說吃了可令人重返年少,但實則與肖美人的‘蘇合香’差不多。甚至藥性還要更猛一些,服用多了,與慢性毒藥無異……”說到此處,他驟然抬起眼來,看著殷承玉:“上一回與紫垣真人通信時,我讓他給陛下服用了。如今陛下白日吃著‘還春丹’,夜裡還有蘇合香,聽說精神煥發,時常夜御數女。長此以往,恐命不久矣。”
隆豐帝到底是殿下生父,給隆豐帝服用還春丹,是他擅自做主。
若是殿下生氣,他也認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我要殺了狗皇帝殿下不會生氣吧?
殿下(欣慰):好狗勾。
第50章
薛恕的話卻叫殷承玉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被復立太子,根基卻遠沒有現在穩。在他被幽禁的五年裡,殷承璋和殷承璟各自拉攏了不少朝臣。利益綁定永遠是最穩固的關系,即便他是太子,繼位名正言順,但為了自己的利益,那些朝臣也不可能立即倒戈於他。
為了拔除殷承璋和殷承璟的黨羽,他廢了不少時間和功夫。
但等到兩人先後身死,他手握大權,頭上卻還壓著一個隆豐帝。
隆豐帝這一生,於家於國毫無建樹,反而因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給後世子孫留下不少遺害,
都說禍害遺千年,隆豐帝將這句話做到了極致。即便日日吃著丹藥,腦子糊塗了,身體也被掏空了,但就是撐著一口氣沒死。
叫殷承玉等得都沒了耐心,恨不得親自動手送他一程。
但薛恕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步,親手毒殺了隆豐帝,搬開了壓在他頭頂的這座山,他才順利登基稱帝。
隆豐帝駕崩的那晚,薛恕押著紫垣真人來尋他。表情一如既往平靜,絲毫看不出來剛剛弑了君。
“昨日咱家一時興起,想親手為先帝煉制丹藥,便叫紫垣真人在旁指導。誰知煉制時不慎,沒有控制好份量,先帝服用丹藥後便仙去了。”他輕描淡寫道:“咱家怕殿下傷懷,特意押了紫垣真人過來給殿下解氣。”
當時殷承玉對他偏見頗深,隻覺得這人實在囂張至極,弑君謀逆連眼也不眨。
可如今細細回想,卻覺得,他仿佛是故意將把柄往自己手裡送。
雖然後來他並未用到這個把柄。
殷承玉抬眸瞧著薛恕:“為何要告訴孤?”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薛恕脖頸上輕輕劃了下,聲音透著些許冷:“弑君謀逆,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微微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自頸上掠過,薛恕喉結滾了滾,聲音又沉了幾分:“殿下說過,不喜歡身邊人有秘密。”
“狡詐。”殷承玉嗤了聲:“若真沒有秘密,怎麼現在才來報於孤?”
說是這麼說,語氣卻並不見惱怒,還帶了些許笑意。
薛恕見他並未生氣,便悄悄松了一口氣。
讓紫垣真人給隆豐帝用還春丹,是他自作主張先斬後奏,他見不得旁人壓在殿下頭上作威作福。
雖然殿下與隆豐帝並不親厚,但他將人殺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以薛恕坦白時,是難得有些忐忑的。
眼下見殷承玉並未生氣,那點忐忑就變成了欣喜。他私心裡覺得,殿下和他才是一邊的。
他和殿下的關系,比血親父子更加親密。
薛恕的膽子又大起來,壓制在心底的欲望蠢蠢欲動,得寸進尺道:“那我這次可算立功?”
他個子竄得快,不知不覺間已經比殷承玉高出了小半個頭,直勾勾盯著殷承玉時,頭微微垂著,眼底的情緒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來,像隻使勁搖著尾巴討賞的狼犬。
殷承玉眯起眼瞧了他半晌,抬手撓了撓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那就給你記一功。”
薛恕喉結動了動,有些不甘心地抿起唇。
他想要點別的。
可惜殷承玉並不給他機會討要,又問起了別的:“紫垣真人送了什麼消息回來?”
說起正事,薛恕隻得收了心,道:“有兩件事。一是陛下前些日子聽聞直隸疫病之危已解,便讓紫垣真人算了一卦,問何時適宜回京。”
兩地消息來往不便,紫垣真人來不及和他通氣,隻算了個較為靠後的日子,在九月裡。
若是隆豐帝回京,行事又要多受制約。
但如今疫病已經沒有威脅,阻止隆豐帝歸京也沒有其他合適的理由。
殷承玉皺了皺眉:“還春丹多久見效?”
“說不好。”薛恕道:“紫垣真人說需看個人體質,一般人服用,要見效至少也得個一年半載。若是再快,也會惹人疑竇。”
見殷承玉聽完眉頭深鎖,他又道:“不過紫垣真人傳來的第二個消息,說肖美人最近十分得陛下歡心,已經升了嫔位。文貴妃被分了寵,心有不甘,也尋了些偏門。”
肖美人是德妃安排的人。
在隨隆豐帝去南京之間,文貴妃就因為殷承璟給殷承璋下套的事記恨上了德妃母子。殷承璟她暫時動不了,但面對比自己位份低又不受寵的德妃,卻有的是法子蹉磨。
德妃隱忍了一陣子,在肖美人完全得了隆豐帝歡心,升為嫔位之後,便不再忍氣吞聲,借著肖美人的枕邊風,給文貴妃母子上了不少眼藥。
兩方爭鬥互有勝負。文貴妃不甘心就此被分寵,便叫人自南地尋了些偏門的法子來籠絡隆豐帝。
“這回二皇子的差事,便是如此得來。”薛恕鄙夷道。